作者:艾蒂安.德.拉.波埃西(Étienne de La Boétie) 、导读:洪世谦
5/18/2019 @说书 Speaking of Books
拉.波埃西给人的印象有二,其一是他与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友谊。
德希达(J. Derrida)在他的《友爱政治学》一书论及友爱的概念时,有十处援引了拉.波埃西与蒙田为例,德希达分别引用了蒙田的《论友爱》和拉.波埃西的〈自愿为奴〉指出,友爱就像是非对称的礼物,是不可计算且无条件给予,相互为伴而不可分离(indivisibilité),给予者也是接受者。
蒙田在他的随笔中,如此纪录着他与拉.波埃西的友谊,他说:
我所谓的友谊,是两人心灵彼此融合,且融合为一体,再也无法察觉是两颗心灵密合在一起。若有人逼问我为什么我喜欢他,我感到很难说清楚,只好回答:「因为是他,因为是我。」[1]
在这种不可分离的友谊关系中,德希达在《友爱政治学》[2]引了本书的一段话:
自然……若它用尽所有方法让我们紧紧相依且相互拥抱,以此作为我们联盟与社会的强有力的链结。
若它的一切作为都在于显现其意图,与其说是让我们结合在一起,不如说让我们成为一个人。那么我们就不需怀疑,我们并非天生自由,因为我们是相互为伴。并且无法想像自然会让任何人身于奴役之中,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对方的同伴。
藉由这段引言,德希达一方面呼应了亚里斯多德所主张,友爱和正义是城邦的两大支柱。另方面说明了,自由不仅是属于个人的,而是包括那些与我们共伴的他者也都是自由的,因此我们并非与他者共组为联合体,而是一个不可分离的一,是「共伴的独一性」(la singularité du couple)。
德希达也藉此说明,以友爱为基础的社会中,我们不可能身处于一个拥有个人自由,却对另一群处于奴隶的人感到麻木、无动于衷。
一般人对拉.波埃西的第二印象,就是本书最主要的核心问题:为什么人会服从其主,自愿为奴?换言之,拉.波埃西所欲解开之迷,便是人是如何让自己成为顺从之人?
拉.波埃西此书有三个阅读的重点,亦是此书的贡献。首先是他对人拥有自由天性的论证。其次是,既然人天生享有自由,又为什么会自愿为奴?最後,他提出了以非暴力、不服从的方式,脱离这种奴役状态。
延续着自由的话题,对拉.波埃西来说,自由是天生自然的,人不仅生而自由,且天生拥有捍卫它的热情。
他认为即便有再多的好处,都不会有人愿意交换自由,因此他悲悯着那些未曾拥有过自由的体验,而对于自己处于奴役状态无感、不自知之人。
于是他疑惑,究竟是什么厄运改变了人的本性,使人忘了真正生而自由,忘了他的原初状态以及回到此一状态的欲望呢?
拉.波埃西首先厘清了几件事情:其一,既然僭主带给人民的总是苦难,为什么还是有数不尽的人服从并自愿被他奴役?他强调这并非懦弱的问题,因为若一人或十人可能畏惧一人,但不可能千万人还会畏惧一人。其二,自愿为奴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建立在普遍的同意上;他断言,所有的统治(包括暴政)都是建立在人民的同意中。
于是他进一步追问,既然知道这些统治是暴力,为什么人民持续提供这样的统治同意呢?
对拉.波埃西来说,人作为唯一为了自由而生存的物种,若要他放弃自由是多么不幸之事。因此,关键在于只要让人民对于自由感到陌生、忘却自由,那他就完全不会感觉到自己的奴役状态。拉.波埃西接着指出,暴政在一开始是最困难的,在自愿为奴之前,必定为两种力量所驱使:武力或(自我)欺骗。
一开始,人民因为征战而提供了僭主统治他们的权力,在饱经战火和危难之後,人民自我欺骗,认为若不继续提供这样的同意,则无法继续换取生存。于是,後人未曾体验并无法理解前人是在不得不的情况下才被迫放弃自由,换言之,第二代的人们,生于枷锁之下,且在奴役中成长,奴役状态成了他的自然状态。
因此,拉.波埃西在此提出了两个小结论,首先,自愿为奴的第一个理由是习惯(habitude),如同他们的父辈般,这些受迫者习惯了屈从的日子,并说服自己要习惯这样的不幸。经年累月後,这些养成的习惯就彷佛是自然天性,人类对于自由的原始冲动被习惯所取代。
其二是人们被以奴隶的方式养育;这种养育的方式让人失去自由,也同时失去勇气,因此不敢抵抗,并谴责那些抵抗的人只是想争取自己的利益。
除了上述二者外,拉.波埃西亦指出了几个人民自愿为奴的原因,首先是愚民,或说过度的安逸。统治者以各种娱乐和享乐,或以金钱的诱惑,或以新奇的消遣,让人民对统治无感,而安逸于奴役。
其次是造神,也就是透过各种传说、故事、碑文等方式,传颂统治者亲民、具有特异能力、悲悯、具有雄才大略等形象,并以各种华丽的词藻诉说着共善、公益,统治者又不忘为自己加上「护民官」的称号,让人民歌颂着对其坚定不移的崇拜。这些统治者死後,人民甚至立碑称其为「人民之父」,除了继续服从统治之外,还复制了这套对统治者的崇拜及这些话语所型塑的神话/化。
上述四点,拉.波埃西认为是对于中下阶层统治的方式,而利益,则是另一群人愿意自愿为奴的原因。他说:「维护僭主的永远都只来自四、五个人,也是这四、五个人让整个国家维持奴役状态。」
这些人有野心或者贪婪,包括家奴、宠臣、巨贾,聚集在僭主身旁,为了维持他们的利益,在僭主之下,他们会自身再建立小统治集团。这些小集团透过对僭主的忠诚并相互裙带为庞大的统治集团,再施予小利给社会其他各阶层,让一般百姓误以为小确幸就是他们的利益,因此就会有上百万的人通过这些统治集团的连结,捆绑于统治者之手。
这些统治集团并不在乎是否有自由、僭主是否行暴政,他们仅以僭主之乐为乐,揣测僭主的任何嗜好和想法,以便在僭主的厚爱下,靠剥夺别人来丰厚自己的财产。同样的,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他们会允许下一个阶层的人,去压迫、剥削或排除任何更无力的公众。
在分析完自愿为奴的几个原因之後,拉.波埃西此书的第三个贡献,就是说明如何以非暴力、不服从的方式,夺回人民天生的自由。
前面提过,拉.波埃西指出,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所有的统治(包括暴政)都是建立在人民的同意中。他认为僭主,不论是民选的、透过军事武力还是因血缘继承的,都不过是一人罢了,若没有人民自己同意而屈服于他,暴政将迅速灭亡。对他来说,并非以流血的方式推翻暴君,而是只要有自由的意愿就够了,一旦决定不再充当奴役,马上就自由了。
他说:
我们根本无须去和这个单独的僭主搏斗,也无须扳倒他。只要国家人民对他的奴役感到不满,暴君就会被自己击败。重点不在于勇于反抗暴君,而在于停止对他的供给。……让暴君横行或误导,是人民自己的错,因为他们只要停止服从就能脱离奴役。
又说:
僭主越是掠夺,就越加苛求,而我们越供养他,就越受他奴役。而他们不断强化自己,让自己越来越能够歼灭摧毁一切。反之,若我们对他什么都不供给、不服从,这样一来,无须战斗或冲撞,他将节节败退直到一无所有……
更急迫之事
从拉.波埃西提出统治者透过何种策略让人民自愿为奴,包括习惯、欺瞒、愚民、利益,并倡议以非暴力的方式反抗统治者。
然而,正如勒弗、傅科、阿图塞等人指出,当代所面临的问题是,统治者不以杀戮或镇压的方式运用、展现权力,而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进行着柔顺的统治,因此,欲思考当代的反抗运动,拉.波埃西所提出的非暴力抵抗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以非暴力的公民不服从、不赋予统治者权力,这样的想法还在于权力者的权力来自于被统治者的顺从与赋予。
然而,当前所面临的问题是,权力不再以具体的(例如暴君、独裁者)的形象出现,而是以无人称的形式(布署、意识形态、资本主义)镶嵌于社会关系之中。
因此,抵抗不仅在于是否赋予统治者权力,而是必须更基进地思考,如何拆解整个社会结构中无脸孔(sans visage)、非具形/非具形状态(l’incorporel/ incorporel)的意识形态或权力布署。也因此,比非暴力抵抗更急迫的事,是如何彻底改变社会结构,不仅个人获得解放或自由,而是整体社会获得解放,终至人能获得彻底的解放。
关于上述问题的思考和行动策略,或许仍可从勒弗的思考中获得解答。勒弗强调权力是空场及外在象征,是各种符号所布署後再现的一种政体,因此权力不属于任何人,无法占有(inapproprier)亦无法收编(incorporer)。
是以,从行动者的角度来说,权力实质上是各种力量汇聚和斗争的(空)场域,其显现了各种差异而无法化约或整编的力量,而这种无法化约为任何大写的「一」或同一性的多重力量,意味着任何权力不可能宣称自己是唯一代表(représentation),亦无法宣称其代表「人民」,而这种强调差异和内在分歧的空场,强调政治内部必然存在压迫与被压迫之间的冲突,便让冲突或不稳定成为一种制度,反抗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并以此让体制保有开放性,勒弗将此对「权力的解编」(la désincorporation du pouvoir)定义为民主。
此外,正如同班萨伊德(Daniel Bensaïd)在《景观,商品拜物教的终极舞台》(Le spectacle, stand ultime du fétichisme de la marchandise)一书的一开始,即引用拉.波埃西在本书的名言:「只要你们愿意尝试,就能拯救自己,当下你们立即自由。甚至无须抵御或者动摇奴役你们的人,只需要单纯瓦解对他的支持,你们就能见证到,巨兽少了底盘,将崩塌倾颓」。班萨伊德于此指出,拉.波埃西所预设关于国家的政治概念,是一种神学政治的概念,亦即国家的权力来自于人民的依赖与顺从。
然而,现代国家是一种无人称的统治(domination impersonnelle),它扎根于社会关系。他特别指出,社会想像与其现实面向不可分离,因此他认为现今要谈论解放,不再仅是个人的愉悦,而是必须从整体的(尤其是新形式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中解放,对他而言,每个个人的自由发展是包含在所有人自由的发展之中,因为解放并非孤立的愉悦(un plaisir solitaire)。
因此,终身致力于改变世界,寻求人类彻底解放的班萨伊德,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首先,他强调社会/国际团结的重要性,以召唤另一种可能世界的想像,即便至今我们仍无法给予这样的全面性抵抗一个很精确的定义和名称。
此外,他亦提出我们应该思考社会矛盾、社会运动和社会行动的多元性,并思考它们之间的联合以及政治与社会的互补,深化对政治公民与社会公民关系的理解,并思考权力与政治去专业化(déprofessionnaliser)的方式,以确保职权的轮替,如此,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新的斗争和组织经验。
最後,班萨伊德说:
我们应该要持续一种不可减缩的愤怒(indignation)力量,此力量恰恰对立于习惯及屈从(résignation)……愤怒是一个起点,是一个使我们奋起和动身的方法。我们愤怒,我们反抗,并且我们见证/领会(on voit)。
本文摘自前衛出版社之《自願為奴》為什麼成千上萬的人們, 願意容忍一個統治者的暴政? 為什麼人們悲慘地生活在奴役之下, 卻不願起身改變? 如果連動物都無法忍受失去自由, 人, 為什麼喪失了欲求自由的本能、放棄自由的天性, 無感於支配與順服, 甚至終於生而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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