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基 |
本文为11月23日孙隆基先生在北京大学演讲的实录,主题为"中国是否超前?西方照常升起?",主要从当代中国的崛起、加州学派的中国史研究、西方中心论、英美主义等几个方面着手,并认为:中国的21世纪的对手是"英语界",较劲的场所并不全然是国力,而是在"普世价值"的建构。孙隆基,祖籍浙江,1945年生于重庆,在香港长大,1963年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1970年获台湾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1971年赴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进修东亚史,后转俄国史,获硕士学位,转赴斯坦福大学专攻东亚史,获博士学位。曾在美国、加拿大等多所大学任教。著作有《新世界史》《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历史学家的经线》《未断奶的民族》等。
各位听众好!我很荣幸今天能够在北京大学来做这个演讲,而且对我来讲这个意义是很深的。因为有人问我上一次来北京是什么时候,我说是在华国锋年代,当然你们在座有些人可能还没出生呢。
今天我的讲题是:中国是否超前?西方照常升起?当然如果你们喜欢看电影,前几年有一个电影叫《太阳照常升起》,我就套用了这个电影的片名。
为什么有这样一个题目呢?就是我今天下面讲的,当代中国的崛起,中国近代的经济成长以及国力陡升,在当代的意识中已经造成一种反响,这是很难得的。因为在90年代时候,大家还没有感觉到,我自己将这种在意识形态里面,大家对中国的感观开始改变的时间定为1996年。中国被看成是与西方"分流"的有效发展模式。"分流"是什么?就是中国最终可能取代西方。反映这个时代趋势的是中国史研究领域内的"加州学派"。
为什么是1996年?沃尔玛,我想你们都很熟悉,在1996年打入中国的超巨型的市场,并调动中国庞大无比的廉价劳动力制造大消费的日用品。主要还是卖给美国人。
这时候,中国也从80年代某一个负面的形象阴影下走出来了。因为人总是有健忘症,可以说是时过境迁,在中国头上的盖顶的乌云也终于烟消云散。等于说中国从国际形象相当负面一个地位走出来,可能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未来的一个强权,甚至是人类的希望。
△印有"Made in China"的美国国旗
美国"911"事件我在美国看到,我真正走进沃尔玛。因为"911"以后很多美国人以前对政治漠不关心的,现在都变成爱国者。我说家家户户挂国旗有点夸张,但是家门前升国旗的人是很多的。我去沃尔玛看到,地上一堆一堆的美国国旗,我拣起来一看是"Made in China"。
在中国史研究领域里面,有一位美国学者,Richard von Glahn,他出版了《财富之泉:中国从公元1000—1700年的货币与货币政策》,书中指出西方发现以后,美洲出产的银有1/3是被中国所吸纳了,等于中国是一块很大的海绵,否则美洲人也不知道银是怎么样的用法,或者是会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因为银子多不见是好事,开头的时候银子最多是西班牙,他根本就虚不受补,或者是被淹死掉。这可以说是加州学派的元老。
△《财富之泉:中国从公元1000—1700年的货币与货币政策》
下面就是加州学派,提到加州学派必定会提到王国斌,我想他肯定来北大做过演讲。他在1997年发表了《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China Transformed: 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他这本书可以算是比较历史,就超出中国史的研究范围,跟当时世界另外一个地区做比较,因此也有人称为全球史,全球当然牵扯的范围要更广一点。他比较西方起飞前英荷比地带与中国的江南,发现不相伯仲。这个比较你不能用整个中国和整个西方进行比较,等于你不能用青海省和欧洲波兰去进行比较,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都要比较最先进的地区。然后发现不相伯仲,就开始分流,就是西方开始从一个共同或者是起步点很接近的阶段,开始跟中国分流了,甚至跟全世界分流了,那就是工业革命,西方发动了煤和蒸汽的能源革命。
△《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
后来我看到这个书的标题,就替王国斌感到一种惋惜,因为他的书的标题是缺乏想象力的,《转变的中国》,有点像60年代费正清的《东亚:伟大的传统》《东亚:现代的变革》,其实他应该取一个标题叫"大分流",结果那个词给下面那一位了,毕竟他是这一脉思想早期的人,虽然不一定是开山祖。他在这本书里面分判了亚当·斯密式的自由市场、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三个层次。因为我们笼统的就说亚当·斯密是资本主义的理论家,是资本主义在意识形态层次最早的推广者。他反而说自由市场、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是三个不同的形式。因此在亚当·斯密的第一层次上,18世纪末的江南与西欧先进带几乎是没有差别,真正的分流是始自西方发动煤和蒸汽的能源革命,其所以能为之,必先超越斯密式的自由市场,走向商业资本的集中。迨至工业资本,则由集中沦为垄断,换言之,商业资本、工业资本到最后是摧毁亚当·斯密式的自由市场的。与此相反,亚当斯密自由市场是互通有无,让大家都有口饭吃,他最理想的形式反而是明清时代的中国。
我们知道亚当斯密在发表《国富论》的时候工业革命才开始。明清时代的中国是什么情形?市场是在政府的指引下发挥"平准"与"抑富"的功能,等于中国中央政府,包括帝制时代的中央政府,甚至一直到近代、现代,或者至少是战后,会尽量防止社会上出现贫富两极分化,尤其防止出现能够跟政府对抗的民间势力、财团。因此有平准仓、抑仓等,政府在谷价比较低的时候就购入,到了饥荒的时候或者是谷价太高的时候就抛出,以丰补匮,以赢填缺,防止地域间和贫富间两极分化,他认为这条路是中国自己走的,跟西方不一样,现代化后也可能会继续走这条路。
王国斌中西何时"分流"的命题,在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2000年的《大分流:中国、欧洲,和现代世界经济的形成》(The Great Diversity: China,Europe,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里面获得进一步发挥。彭慕兰,认为西方的兴起是几个侥幸的组合:因为欧洲处于战国时代,国家支持资本主义发展,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一开始国家的力量就加进去了。国家支持海外扩张,看荷属东印度公司就知道了,是武装到牙齿上的一个商业集团,能够左右荷兰政府。美洲提供的额外资源与生存空间,这是多出来的田亩,本来欧洲是没有的。因此在更早一本书《欧洲的奇迹》里面说,假设欧洲没有美洲开垦给他提供粮食,欧洲本身是否容易起飞。还有非洲提供的黑奴劳动力,以及中国对白银的饥渴,说中国吸收了西方很大一部分的白银,尤其是中国这块大海绵对美洲白银的吸纳量,使没有商品可与中国交换的西方,得以用付现的方式累积了庞大的商业资本。当时西方卖给中国的东西根本没有,你说咖啡或者是糖,这些都可以在亚洲种植了。像英国的羊毛布,他们在广州很炎热的天气贩卖羊毛布,就很可笑。因为有中国这个调节的因素,等于激活了当时的全球经济,让西方累积了庞大的商业资本。西班牙就没办法,本来这些白银第一手经过西班牙的手,西班牙才真正是封建社会。
△《大分流:中国、欧洲,和现代世界经济的形成》
如王国斌一样,彭慕兰认为中国的市场经济更为接近古典经济学的理想,它不受封建制度与重商主义的束缚,也没有农奴制,中国城市中的工商业也没有像欧洲般受到基尔特的约束。我们历来说中国是封建社会,因为我们受到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阶段的影响,如果你是前资本主义必然是封建社会,这是有点教条。其实中国当时已经远远超出这个阶段,当时就有一个很庞大的市场机制在那儿。
另外一个不算是加州学派,可以说是替加州学边敲边鼓的,是Andre Gunder Frank,把当代中国逐渐累积的优回流到今天回到全球经济的现况,他逐渐"回读到"历史上来。他在1998年发表的《白银资本:重复全球经济的亚洲时代》,英文的标题很有趣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Orient是导向,rerient是重新导向,但是orient也是东方的意思,等于是"重新回到东方"。王国斌和彭慕兰已经有点想去西方中心论了,比如说你的经济起飞也要看到,当时因为有中国在,也有印度在里面,不能说西方一直是很优越、一直超前的。不过Frank是更极端,他是将鸦片战争前的中国重新发明为"中心",不要西方的中心。这当然有西方自己的一种负罪感,认为是剥削,而且何况他是马克思主义,我想他可能有托派的倾向。这个我觉得是矫枉过正,因为他把西方的经济发展全说成是掠夺,西方的技术突破他就认为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部分的技术在亚洲已经有了,西方是进行工业间谍的行为,这个话我觉得有点过头了。这么说来,就可以讲科学革命微不足道,工业革命是微不足道,启蒙运动也微不足道,文艺复兴更不用讲了,是西方本地的东西。其实,这些革命也是普世之业,不能说因为它是西方的东西,就将婴儿和洗澡水一起抛掉。
△《白银资本:重复全球经济的亚洲时代》
他这部作品最大的贡献,在于推广了西方在没有起飞以前,世界上大半的白银都集中在中国的说法。他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看资本全球经济,而且跟沃勒斯坦的路数有点接近,就是《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因此他就推广这种说法,世界上大半的白银都集中在中国。此论成为正在形成中的加州学派(1997年到2000年这段时间)的理论基石。加州学派因为彭慕兰那本书也可以称为"大分流派"。
待加州学派接过这个论题,其出发点与是老牌左派弗兰克是迥异的。因为弗兰克是将中国视为西方帝国主义掠夺的对象,但是加州学派已经是后马克思主义,已经是全球化时代的思维方式。他在历史上看到的中国是代表无限的商机与庞大的市场,后来我称为这种史观是"沃尔玛史观",是后马克思主义时代,是1990年代以来,实际上是全球化的思维,因此马克思主义的思维就让渡给全球化。弗兰克等于说是前一个时代的代表,虽然他已经切入了去西方中心论,因为沃勒斯坦世界经济体系并没有去西方中心论,世界经济体系还是以西方为中心的,然后分三个圈。
下面这本书大概有点耸人听闻了。到2009年英国报人马丁·贾克把加州学派勾勒的中国的庞大历史身影以及王国斌式的"中国历来殊途说"膨胀为《当中国统治世界:中国的崛起与西方世界的终结》(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the Rise of the Middle Kingdom and the Western World),这个话中国人没有讲,是一个老外讲的。
△《当中国统治世界:中国的崛起与西方世界的终结》
我将这本书的观点简略为几点。一是轮到中国代西方崛起的时候,它将保留自身在世界史中的独特性。当然王国斌说,西方没跟我们分流以前,我们这个形态已经不是一样了。将来经济即使也起飞以后,传统这条道路,国家对社会起了一种平衡的因素,不让它两极分化,让中央政府独大,这个路会继续走下去,这个就叫分流,就是我的道路跟你不一样。因为中国时代来临,就不限于人民币取代美元、取代世界货币。这点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美元取代英镑没什么了不起的。帝制时代的朝贡制度将以改换头面的方式取代西方中心的国际法。中国的文化价值也将成为新的普世价值,等于现在的西方普世价值不算什么普世,你是某一个历史时代暂时占有霸权的几百年的普世价值,将来普世价值也有改朝换代。
《当中国统治世界》这本书激发了伊恩·莫里斯于2010年出了一本书批驳,叫《为何西方目前仍在统治》(Why the West Rules for Now)。我说他们像有些流浪汉在墙上打的涂鸦战,你写一句,我把它涂了加上我的句子。为何西方"目前"仍在统治,"未来"他不太敢讲,其实他后来还是讲了。这个教授认为自己在西方中心论与王国斌的加州学派、弗兰克之间走出第三条路线。认为西方目前的优势并非是先天或者是长期以来已经"锁定"。什么叫锁定呢?有些人认为西方优越于东方是在希腊文化时代就锁定了,有的说是在中古晚期,有的说近代初期,就锁定在现代的优越性。他认为不是锁定的,因此我不是西方中心论,西方不是历来优越的。
他对加州学派所说西方中心是侥幸、偶因造成的,也不能接受。用侥幸去解释历史的话等于什么都没解释。他就有自己另外一套,用很多的数据和图表。
这些图表就显示,历来西方超前的频率较高,但自唐宋开始,由中国代表东方社会发展线条开始超过西方。这在唐宋史研究有一个议题叫"唐宋变革论",内藤湖南、陈寅恪、严耕望都提过这个。一般是中国史内部的一个议题,但是从伊懋可(Mark Elvin)开始搬到世界史,变成世界史的一个议题。因为那时候西方一直领先,到唐宋时候,由中国代表的东方超前了,就是第四张图。
宋代到明代,西方的线条明显的呈现下沉。这里面我也批评他几句,用中国代表西方,整本书把印度漏掉了,只说东西两极,中间也不讲。右边这个图显示西方的线条从1800年又开始上扬,就是工业革命,也是加州学派认为西方借中国的存在这个偶因翻腾了上去的时刻。这是加州学派的观点,说因为有中国存在,我后面会讲到,中国好像是世界经济的"压仓物"。当然这个有点偶然,因为历来西方在上面,现在为什么东方上去了?
加州学派认为中国长期以来领先西方,甚至到了工业革命前夕中国和西方的先进地区其实没什么差别,江南地区和英国、荷兰、比利时没什么差别。但在莫里斯的图表里不过是一条长弧线上暂时呈现的凸角,长远来开不过是很小的波动。西方的线条自1800年上扬坡度很陡,可以将过去的两个千年的发展都夷为平地,中国自唐宋开始出现的小幅度异扬无阻挂齿,1800年以后那个角度实在是太陡了。
毋庸置疑,与摩里斯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西方中心论相比较,有更理直气壮的"西方照常升起论",只是在中国读者间少数介绍而已,因为中国读者容易陶醉在"中国超前论"里面。
现在我就讲西方照常升起论。那是源远流长,不是最近十年的事情,要回溯到维多利亚时代。英国18世纪开始掌控了海洋,继之以美国在20世纪的全球霸权,都有其的辩护士以及预警者,鼓吹英美主义者总是在危机时刻重申自身的霸权。
目前中国的崛起主要是挑战英美民族的世界霸权,维护这个霸权至少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以上,历经沧桑,至今是方兴未艾。
早在1883年,维多利亚时代的后期,英国剑桥大学的近代史讲座教授约翰·西理(John Robert Seeley)即发表了《英格兰膨胀论》(The Expansion of England),这本书是讲从1688年光荣革命到1815年打败拿破仑的大英帝国史,立时成为畅销书。
这个叫大英主义,并非孤立现象。因为当时流行各类超级民族主义,如大日尔曼主义、大斯拉夫主义、大伊斯兰主义、大阿拉伯主义、大奥斯曼主义、大突厥主义,泛非主义,以及大亚洲主义,因此每个人都自我膨胀,各自有发言人。日本的德富苏峰在甲午战争1894年鼓吹"大日本膨胀论",明显受到《英格兰膨胀论》的启发。
《英国膨胀论》并非庆幸英国成为首强,是说我们现在的帝国有危机了,是强调英国在漫不经心的情形下建立帝国,不是有心扩张,如果继续掉以轻心,美国和俄罗斯两个大国将在半个世纪内将欧洲列国都矮化,这个预演到后来应验了。除非英国组成更大的不列颠,不是Great Britain而是Greater Britain,他指的是英联邦。这里有张英联邦地图,是世界史上最大的帝国。我在讲到蒙古帝国的时候会问是不是历史上最大的帝国?有人说是,我说不是,历史上还有更大的帝国,是"日不落帝国"。
1890年英国自由党的政客戴尔克爵士发表了《更大的不列颠的问题》(Problems of Greater Britain),主张将加拿大和澳洲内附,如英伦本岛的属土焉。等于最好把加拿大和澳洲变成威尔士、苏格兰一样的。当时他们在争取自治权嘛。当时英国的首席帝国主义者约瑟·张伯伦(Joseph Chamberlain),力主必须与美国争夺加拿大的亲和,认为至关重要者是在保持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伟大独特性。
英美之间固然存在竞争,更显著的是英美一家论,最著名的是代言人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吉卜龄(Rudyard Kipling)。他有鉴于德、日、俄的兴起,而大英已是夕阳帝国,期待美国接过棒子。晚年他已经移民美国,变成美国公民,而且变成罗斯福总统的入幕之宾。他说我们现在英国大概独立难支了,要维持盎格鲁-撒克逊世界霸权要靠你们美国了,希望你们结成联盟,因为他十分支持美国并吞菲律宾,提出这是"白种人的负担",因此曾经也在印度过了一段日子,看到大英帝国在印度,觉得盎格鲁-撒克逊的使命不是建立一个帝国,而是将这个世界怎么文明化。就算挨人骂,也得将它文明化。他写了一首诗说,美国的子弟兵如果在菲律宾被人家骂的话,你们就由他骂,因为你们是牺牲你们自己去开化他们。
吉卜龄的主张被参与辛亥革命的美国冒险家,孙中山的参谋长荷马李(Homer Lea)发展成地缘政治学,他分别于1909年、1912年发表了《无知的勇气》(The Valor of Ignorance)与《撒克逊的日子》(The Day of the Saxon)等预警之作。在《无知的勇气》里他说,进入了现代以后,美国孤悬海外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只要看日俄战争就知道了,蒸汽船一下子就可以驶到别的国家。问题是美国国防、军队还是拿破仑时代的,但现在是蒸汽船的时代,美国浑然不觉,但是到工业革命已经把全球打通了,日军数周之内就可以进犯美国本土。在1908年有一部科幻小说,说日军登陆济州,而且唐人街的华人做内应,因为他们要搞大亚洲主义,美国的交通线就被切断了,一直到日军打到华盛顿那边才有反映、才将其制止。这个文类叫敌国入侵文学,这个在当时西方帝国主义时代是十分流行的。
荷马李的地缘政治学不同于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的大陆心脏说。麦金德认为欧亚大陆是一个世界岛,谁控制世界岛的内核就控制世界岛,谁控制世界岛就征服全球。荷马李认为未来霸权,或者是能够伸张霸权的地方是太平洋,谁宰制太平洋谁就将支配全球。
这不只是谈美国和日本问题,是整个盎格鲁-撒克逊的前途,现在说英美是不只一家,是同一条船,这条船沉了大家就死了,是从当时流行的达尔文主义"适者生存"的观点出发,敲醒了整个英语民族势微的警钟:当时的军事学家的统计,捍卫大英国环球一周的霸权只有50万军士在防守,却受到正在兴起的德国、俄国、日本的切割,他们从这个圈里也绕了地球一圈,从不同的方向向你进攻。德国的挑战直指英伦本岛,俄国威胁英国在印度和远东的地位。英国为了在远东能够制衡俄国,竟然自杀性地去扶植另一个海权帝国——日本。日本的崛起直接殃及美国。没想到把日本扶起来,但是对美国造成鱼池之殃,他是坑了美国。
这种叫英美主义,Anglo-Americanism,刚刚那个不列颠膨胀论是英国还要防着美国,怕加拿大变成美洲国家,不是英联邦国家,澳洲变成亚太国家,不是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了。但从吉卜龄到荷马李,就是英美主义。
荷马李的预测的英语民族与德国、日本的冲突,以及与俄国的对阵应验于20世纪的史实。历史似乎还是眷顾了英语民族,也维护了西方的优势,因为这些冲突最后胜出的还是英语界。
现在回到西方兴起论,广义和狭义的,广义就是整个西方,狭义就是英美。在二战以后,麦克尼尔在《西方的兴起》里把世界史分成三段,第一段是中东支配的时代,就是两河流域和埃及。第二段是欧亚文化平衡的时代,就是两边没有谁超过谁。第三段是西方的兴起。麦克尼尔在1982年《逐富竞强》(The Pursuit of Power)中——受到唐宋变革论的影响——将宋代升格为第三期的序曲,说中国人只是开了一个头,后面的路则由西方走下去,还是同一条轨道,只是谁在谁前面而已。这个跟后面的分流说是两回事,那个根本就是我跟你走的路是两回事,他是在同一条轨道上你追我赶。
△《逐富竞强》
西方崛起论1981年被澳洲学者艾力克·琼斯(Eric Jones)接过去,他仿造当时流行的"日本奇迹",发表了《欧洲奇迹》(The European Miracle)一书,强调欧洲自中古晚期因为自身的独特性开始与亚洲分道扬镳,这个不是你走的路没走完,我继续走下去。在往前追溯就变成长期锁定论,中古晚期就锁定了,或者希腊时代就锁定,还有远古锁定论。前述加州学派有一大半是在反驳欧洲奇迹论。等于这个大分流这个概念是一个双面刃的,你用我也用。其实大分流一词最早提出是亨廷顿在1996年出版的《文明的冲突》,但没有对这个名词进行发挥,被彭慕兰拿去,变成一个时尚的学术概念。
△《欧洲奇迹》
当然西方中心论的最具代表的就是美籍日裔的法兰西斯·福山。东欧与苏联集团的瓦解给西方中心论打了一记强心针,因此他于1992年发表了《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预测后冷战的世界将向西方的价值靠拢——后者终于被证实为普世价值。
英美主义从来就没有过时,这一点令人印象很深刻,因为我们今天没听说人提大日尔曼主义、大亚洲主义这些东西,有的话可能是一些极右派或巴尔干这些边远地方的民族极端主义,这些好像都不是主流,但英美主义一直是主流,由他们最高的学府、最知名的学者提出。比如2003至2004年,英国最畅销的历史学家尼尔·福格森(NeilFerguson),连续发表了《帝国:大英世界秩序之兴亡对全球势力之教训》(Empire:The Rise and Demise of British World Order and the Lessons for Global Power)和《巨无霸:美利坚帝国的兴衰》(Colossus: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American Empire),两书皆为英语民族历史成就之赞歌,并对继续维持霸权的期望。
△《帝国:大英世界秩序之兴亡对全球势力之教训》
总的来说,里面讲了大英帝国、大美帝国,说他们也干一些不好了事情,总的来说是大英帝国将世界代入了现代,建立了一个以法制和民主为框架的世界秩序。国际法、议会政治、政党政治、法治,这些的提出都是大英帝国送给英美的礼物。虽然在建立帝国的过程中也做过一些坏事,总的来讲就像以前国内常讲的三七分,三分是好的,七分是不好的。
在《巨无霸》里,他居然说美国是一个自我否认的帝国(an empire indenial,一方面要做帝国,另一方面要撇清,在世人面前说我们没有民族野心,比如菲律宾想加入美国,我们让他独立;我们还帮日本独立、宪政,还变成我们自己的竞争对手。美国既捱尽骂名,又不愿贯彻帝国主义,例如频频出兵中美洲,但在它撤出的地方总需不断回去收拾烂摊子,它建立殖民地之处却很上轨道,像波多黎各、美属维京群岛,他在战后六年将日本改造成一个民主国家,还帮助他复兴。
这样美国变成了"王者之师",但是这个王者之师在推翻了伊拉克独裁者后却想尽快撤出,撇清自己。弗格森指出,非但不该打倒美帝,而是应该担忧美帝式微后,恐怖主义与痞子国家横行的无序的降临。跟美国说你要当仁不让。
弗格森在2011年的《文明:西方势力的六个杀手锏》(Civilization:The Six Killer Apps of Western Power),指出西方在近代的崛起有赖竞争、科学、私有制、医药、消费和工作。这个有点像Eric Jones,意思是我们一开始能够崛起,是因为有过人的长处,你没有。西方人的发明了这六个"应用程序",并非靠剥削全世界或仰赖中国与印度那种庞大的压仓物而占据优势。相反,世界其他地区要赶上西方,都必须要学习这六招应用程式。
△《文明:西方势力的六个杀手锏》
他说第四招医药是新版的"白种人的负担",西方的医药改善了被殖民者的健康,延长了他们的寿命,却背上了殖民地主义的罪名。
他的第六招工作,其实是指韦伯的新教伦理,他的担忧是新教伦理就美国还有一点,在欧洲已经没有了,反而被中国和韩国学去了。韩国快变成基督教国家,目前中国的经济发展与基督教的积极发展也是平行现象。至于这两者有没有因果关系,我觉得还需要证实一下。
一方面,弗格森似乎回到琼斯《欧洲奇迹》的乐观主义上头;另一方面,他不脱吉卜龄式的西洋帝国哀愁,并敲击荷马李般的警钟。
弗格森谈新教伦理,这是我们的杀手锏,西欧已经没有,工作伦理只有美国在维持,此外则传入了南韩和中国,成为被对手所用的杀手锏。
他尤其担忧祖国英国将于21世纪末被伊斯兰化,因为穆斯林移民日众、繁殖力强,而且信仰坚定,对精神虚无的欧洲人将如催枯折朽。
弗格森一方面认为文明不能没有信仰,另一方面说伊斯兰太有信仰,好像也不太对头。
到弗格森2013年的《大颓败》(The Great Degeneration),"前途堪忧的西方"则连2008年金融海啸后的美国也包括进去了。因为阿当·斯密在两个多世纪前形容依靠田赋,背对国际贸易的中国为"停止的国家"。如今"停止"这个词只适用于欧美,因为西方的制度已经僵化,管制法令多如牛毛,市场机制受之肘制,一方面"大到不允许倒"的财团祸国殃民不受制裁,另一方面工作者受惠于福利国家,市民社会却在萎缩,这一代正在花光多多少代子孙的家底。在弗格森眼中一个东方超前的大分流正在开始。在这里,"西方例外论"又淡出了,"大分流论"重新回到在同一个跑道上你追我赶。
△《大颓败》
弗格森的《大颓败》是周而复始的"西方的没落"悲歌的最新鲜出炉。然而,今天"西方当仁不让"论述仍然相当蓬勃,尤其在英语界(Anglosphere),该论视英国国家群的文化与制度为举世无双,且一直站在保护文明的前哨。
学院派的重镇是在2006年替邱吉尔的《英语民族史》写续篇的安德鲁·罗勃斯(Andrew Roberts),他说:"英语界在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继起的冷战中皆胜出,目前与伊斯兰世界的比拼也胜券在握。
耐人寻味者:如果不是中途杀出一个伊斯兰,尤其是圣战分子在2001年后对美国以及欧洲本土的一连串打击,《英语民族史》的续篇的假想敌是否立即上升为中国?
这类对西方的敦促其实也是掷在对手脚下的手套,挑战者纵使会一时得逞,如果不能提供相应的普世价值,即使如纳粹德国、军国主义日本和极权主义苏联,也将会在擂台上跑跑龙套而已。
中国的21世纪的对手是"英语界",较劲的场所并不全然是国力,而是在"普世价值"的建构。
我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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