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日星期二

杨光:中国南海主权争议——是崛起的机遇,还是跌落的陷阱?

图:中国在南海大规模填海造岛


中国作为世界第一贸易大国,南海作为进出中国的主要海上商道,南海各国、亚太各国作为中国的重要贸易伙伴,这一切都使得南海对于中国和亚太的重要意义远非"主权"一词可以衡量。在这里,一国主权事小,世界秩序事大。

中国版门罗主义失败
1823年,美国第五任总统詹姆斯·门罗向国会发表国情咨文,警告欧洲列强不得再以美洲为殖民目标,不得干预拉丁美洲国家的主权事务,同时,美国亦对欧洲各国的争端以及欧洲国家与其美洲殖民地之间的战事保持中立,此即所谓门罗主义。门罗主义的产生被历史学家视为美国作为本地区主宰性大国和世界新兴大国崛起的标志。
从国家利益和战略的角度看,门罗主义在美国的实践是成功的:它营造了有利于美国的周边安全环境,确立了美国的美洲领袖地位,阻止了俄、普、奥"神圣同盟"将已独立的拉丁美洲国家重新殖民化的图谋,并逐渐将欧洲列强的势力从西半球排挤出去。门罗主义并未走向封闭意义上的美国孤立主义或泛美小团体主义,而是适应了美国国力不断增强的国际形势变化,奠定了十九世纪美国外交政策的基石,后来又经两位罗斯福总统之"罗斯福推论"(1904年)和"睦邻政策"(1935年)的修正,依然是二十世纪美国外交政策的有机组成部分。
近些年来,中国以其经济规模和军事实力的快速增长而自封"民族复兴",世界舆论亦普遍承认中国是一个正在"崛起"且一旦"崛起"必将以或好或坏的方式改变亚太均势和世界格局的全球性大国。在此进程当中,中国政府在东海、南海领土争端中的立场愈益强硬,其坚决拒绝东海、南海问题"国际化",高度反感和戒备"个别域外国家"参与本地区敏感事务,甚至拒绝国际仲裁法庭,只接受当事国双边谈判的僵硬态度令人想起了当年美国的门罗主义。2012年《纽约时报》曾发表文章,认为中国正在对南海邻国实行"中国版门罗主义",日本媒体亦曾有过相同的评价。
的确,二者存在相似之处,所谓"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来解决",此类论调确有门罗主义韵味。不过,这种类比似是而非,二者不仅时空环境极为不同,在性质上似亦完全相悖:当年美国门罗主义意在保护美国的弱小邻国免受域外强权的欺凌,美国所试图扮演的,乃是本地区"带头大哥"和安全警察的角色;而所谓中国版门罗主义,则不仅不是中国对周边邻国实施安全保护,相反倒是为了削弱周边邻国的外援渠道,使其在与中国发生重大纠纷时得不到国际社会尤其是美国的安全保护,中国希望以此逼迫菲律宾、越南等较弱小的对手以一对一谈判的方式与中国解决争议事项——在此,中国所扮演的绝不是"带头大哥"而几乎是地头蛇的角色。这就是当年"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之门罗宣言受到美洲国家普遍欢迎,而今日"东亚命运共同体"之习近平宣言不受邻国待见的根本原因所在。
暂且不论中国在东海、南海的主张和行为是否像中国外交部所宣称的那样"合情、合理、合法",仅就中国所期待的排除第三方干预、只接受一对一谈判的争端解决方式完全无效这一点而言,中国的东海、南海政策均属失败之举。在东海,美国、日本高调宣布钓鱼岛属于美日安保条约范围,在南海,菲律宾所提仲裁案被海牙国际仲裁法庭裁定受理(而中国拒绝仲裁的政策则使自己失去了一次利用国际司法渠道申张其合法权利的机会),美国拉森号导弹驱逐舰驶入渚碧礁人造岛十二海里之内,并计划将针对南海人造岛礁的巡航定期化、常态化,而对于美国、国际法庭等域外因素的高规格强行介入,中国顿显颓势,一是中国在军力上不足以驱逐美国,在国际道义与法理高度上又不足以抵消国际法庭的影响,可谓打架打不过,讲理也讲不过,结果只能对域外因素介入南海事务既不敢正面善意应对,又无有效反制方案,二是其他相关国家对美国和国际法庭的行为均表欢迎,中国在外交上陷入空前孤立,成为南中国海上的孤家寡人,事实上,没有一个国家公开支持或赞同中国在南海问题上的立场和行为,包括在人权、台湾、钓鱼岛等敏感问题上全部支持中国立场的北朝鲜和俄罗斯亦不愿表态支持中国(俄国是越南开采南海争议地区石油的主要合作国),这就明白宣告了所谓"中国版门罗主义"的失败。
《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引爆争端
南海是中国的后院。历史上,在十九世纪西方列强与中国接触、碰撞之前,南海各国一直是中国的藩属国和朝贡国,越南北部(古称交州、交趾)在从秦汉时期至五代十国末期的一千多年里更曾经是中国本土的一部分(越南人原本属于中国人,脱离中国后在其废除汉字之前越南也一直是汉字圈和中华文化圈的一部分。据说越南的历史教科书将其国家史描述成一部不间断抗击中国侵略的历史,这种历史观将近代民族主义套用于古代历史,未免离奇了)。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说南海诸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就没什么意义了,因为你甚至可以说,整个东南亚、整个南海地区都曾经长期在中国天子的名义统治之下,岂止区区几个南海岛礁?事实是,中国人民的"老祖宗"对南海岛礁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在1885年中法战争达成和约、法国获得印度支那宗主权之后,南海诸岛的归属才成了问题,在那之前,理论上当然可以认为,南海诸岛一向属于中国。此后,先是法国,然后是日本,然后是中华民国,相继宣称对全部南海岛礁拥有主权,最后,则是后殖民民族主义时代、海底石油大开发时代、二百海里专属经济区时代接踵而来,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各国于是竞相宣称并以不同方式行使其对南海全部或部分岛礁的"主权"——这正是当前错综复杂的南海主权争议格局形成的缘由。人们认为《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是解决南海争端的钥匙,殊不知,该公约即是解决问题的药方,也是制造问题、导致南海争端激烈化、白热化的罪魁祸首之一:正是《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所推出的12海里领海、二十四海里毗连区、二百海里专属经济区这一"豪华套餐",使得那些本来在茫茫南海里毫不起眼、甚至无人在乎的小岛、浅滩、暗礁立时身价百倍,成了各国不惜代价竞相争抢的宝贝。小小岛礁的附属利益如此巨大,只要有一丝理由,谁能不奋力争抢呢?
毛泽东送岛,习近平造岛
中共当局对南海的态度是错乱的,不一致,不连贯。最可气的是1957年毛泽东为支援越共抗美,将两年前刚从国军手上"解放"的白龙尾岛无偿奉送给北越。白龙尾岛是南中国海最大的岛屿,位于北部湾中心线附近,退潮面积是南沙太平岛的四倍、西沙永兴岛的两倍,有淡水资源,有常住居民,有基层政府,但这些切实的主权利益在毛泽东眼里远不如打倒美帝重要。几十年过去了,到了2000年,为了安抚两年前在南沙赤瓜礁海域被中国海军"欺负"的越南(此役中国海军击沉越南登陆舰三艘,致70余名越军官兵丧生),中国政府与越南完成了北部湾划界谈判,从此白龙尾岛不再是争议岛屿,而是法理上属于越南的合法领土,此举使数万名长期以北部湾越南一侧为渔场的中国渔民丧失生计。本以为在北部湾对越南让了步,在南沙群岛越南可以投桃报李,但是越南政府并不认账,他们也认为白龙尾岛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最早对该岛进行行政管理的是统治越南的法国殖民当局)。
在中国民族主义者眼里,南海争端中最解气的事情大概就是习近平当局从2014年起在南海礁岩上大兴土木的填沙造岛之举了。某种程度上,中国填沙造岛是迫不得已,因为中国虽然在南海争端中嗓门最大,九段线画到了人家家门口,但谁也说不清楚这条从民国继承而来的海洋断续线是边界线、领海线还是岛礁归属线,谁也不知道这条U形线除了激怒他国还有什么其他用途;而在长达数十年的周边夺岛行动中,中国远不如越南、菲律宾,中国在南沙群岛实际控制的岛礁太少,且只有礁盘、没有岛屿,除非填海造岛,否则无法派兵驻守、无法长期控制,也就无法在南海自家的后院拥有发言权、开发权,而且,率先在南海变礁为岛的是越南和菲律宾而非中国。
但是,中国的造岛规模和速度令越、菲两国小打小闹的造岛行动相形见绌,中国七个大型人工岛、三个机场的整体布局让南海局势立时多云转阴,优势向中国倾斜。毋庸置疑,这些人工岛屿将主要用作军事用途,一旦越南、菲律宾将来在南海与中国撕破了脸皮,如无域外强权介入,其所控岛礁就很难保得住。这是越、菲寄望于美国干涉,而美国也确定以南海为"重返亚洲"或"亚太再平衡"政策之主要发力点的原因。
崛起的机遇,还是跌落的陷阱?
正如九段线的模糊性质一样,中国在南海的战略目标也是模糊的。2010年,中国政府宣布南海主权是中国的"核心利益",通常,这一说法意味着战略上不妥协、不退让甚至"不容挑战",但是,这一概念显然用错了地方。如果中国真的是要确立并行使其在南海九段线亦即南海全境的领土主权,这无异于宣布将南海变为中国的内海,当然这是办不到的。除非中国强大到足以与周边各国并与全世界为敌,然后打败、吞并它们,否则此"核心利益"不可能实现。
领土主权争端是民族主义最好的催化剂。中国和东南亚都是民族主义方兴未艾、易放难收之地,而东南亚各国的民族主义有一个共同特点:似乎天然就有排华、反华基因,这可能要从中国传统对外关系和华裔与土著居民之间的长久冲突之中寻找原因。如今,南海主权争端已经在中国、越南、菲律宾等国唤醒了潜伏的民族主义恶魔,越菲两国均已爆发多轮反华运动,在越南,中资企业和中国侨民曾遭到打砸抢烧杀,若任由南海危机蔓延下去,其在东南亚各国播种的对华敌意将对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造成持久的伤害。更何况,若南海局势持续紧张,中国与美国、周边各国的战略互信必逐渐丧失,那时就随时都有可能擦枪走火、祸从天降,等待着中国的或将不是崛起,而是跌落。
而中国作为世界第一贸易大国,南海作为进出中国的主要海上商道,南海各国、亚太各国作为中国的重要贸易伙伴,这一切都使得南海对于中国和亚太的重要意义远非"主权"一词可以衡量。在这里,一国主权事小,世界秩序事大。因为主权游戏是零和游戏,而国际合作、利益共享则能使总体利益无限放大。在这个意义上,南海对于中国,以及对于亚太地区和全世界的长远利益远远不是区区几个岛礁的所谓主权,和所谓专属经济区、海底石油储量所能限量的,美国政府以普遍性"航行自由权"挤压排他性主权之争是恰当的。所以,中国应该趁早放弃"核心利益"说辞,将中国对南海的战略目标透明化、清晰化,让美日澳欧和周边各国都了解中国对南海的主权声索并不是狮子大开口无度索取,而是自我克制的、公平的,可以在现有双边、多边机制和国际法框架下和平解决的。如果中国不能在相关国家中建立这种战略信任,那就是中国的战略失败。
2015/11/6

——原载《动向》杂志2015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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