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周瑞金 周甫旭平 2024-06-30 15:50 上海
他始终保持开放的心灵
历史的进步确在激奋着王若水。1988年办了离休手续后,他始终保持一颗开放的心灵,对新知识、新事物、新观点总有了解的兴趣,并择善而从。
他从1989年开始用电脑写作,1990年开始捡起大学时代学过的德文,倾注心力研读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在哲学这块土地上默默地耕耘,更执著地探索真理、追求真理。
1989年和1993年,他先后两次应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的邀请,赴美做访问学者。1994年又曾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访问学者。1998年下半年,任瑞典隆德大学东亚及东南亚研究中心访问教授。王若水曾任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哲学研究》编委,全国辩证唯物主义研究会理事,《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编委,辽宁大学哲学系荣誉教授。他在晚年撰写了不少著作,即使患了肺癌并作了切除手术后,仍然手不释卷,辛勤笔耕,其意志与毅力令人钦佩。
1988年发表《现实主义和反映论问题》,对列宁的反映论观点提出异议。其后在《新启蒙》第二辑发表《论人的本质和社会关系》一文,对“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命题作了新的解释。
1995年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对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实践进行批判性的审查,认为马克思主义中最好的东西在其哲学中,但这个哲学被严重误读,为此提出了“实践的唯人主义”的概念。此后又写了几篇反思“文化大革命”的文章。
1997年提出重评人民内部矛盾学说,并出版《人道主义在中国的命运》一书,论述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论争经过及他的系统见解。1998—1999年写了《辩证法和“斗争哲学”》,认为需要澄清对对立统一规律的流行误解,恢复辩证法的本来面目。2000年撰文重评延安整风运动。
“痛苦清醒者”的自白
王若水对自己晚年这个时期的著作有一段重要的自我评价,他说:“对马克思主义我以前从来不怀疑,把它作为一种神圣的教条来相信。从‘文革’结束以后,就把过去几十年信仰的东西,重新给予一种批判的审查。我是从里面出来的,与现在很多青年人不同,他们根本就不读这些东西,我曾经钻进去几十年,可以说了解得比较多,所以批判起来就比较容易看到要害,看出问题在什么地方。不管怎么说,马克思主义是影响很大的学说,我们应该了解它,懂得它。我觉得这样一种批判对于我也是一种自我否定。因过去一直走的是这条路,这既是对我自己的自我否定,也是一种自我提高。我现在就是这么看,当然这条路走得非常不容易,可我觉得,从那时到现在是我一生中最出成果的时期,我的思想在这个时期才真正成熟了。”
这是一个“痛苦的清醒者”的自白,不管你是否赞同他的观点,但应当相信这个自白反映了一位学者探索真理的真诚。
改革开放才是真正大的变化
我读了王若水的部分晚年著作,坦白说并不完全赞同他的一些思想、观点、论断,他也有偏颇之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对王若水是敬重的。因为,他作为一位研究社会科学的学者,他有独立思考、自由思想的权利,以他数十年所学所思积累起来的深厚理论素养,以及对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思想材料的充分了解,结合实践进行学术理论上的扬弃,其中不乏精湛的见解、深刻的论断和智慧的火花,这是一种严肃的探索真理、追求真理的科学行为。
这同有人怀着政治目的,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进行肆意歪曲和轻率否定,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对历史进行反思和批判性审查的同时,对当前全党全国人民从事的改革开放实践,却充满着关注和赞赏之情。他热情评价说:“真正起了巨大的变化是从邓小平时代开始的,搞改革开放,在农村搞包产到户,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农村的经济面貌,这个变化是很大的,这才是真正大的变化。”
萦绕在他心里的永远是哲学的基本问题
王若水带着智慧的哲学头脑,终于离我们远行而去了。他的遗孀冯媛女士告诉我,他走得很平静。1月4日,医院的大夫告诉他,现在体内的癌症很猖狂,要作最坏的打算。他却泰然自若,仍然和大夫商量下一次化疗用什么药好,这种浑然不觉的反应使得大夫以为病人没有听懂自己的话。
但在晚饭后,他对冯媛说:“这回是头一次有濒临死亡的体验。很奇特,对那些鼓励你战胜癌症的谈话仍然不感兴趣,也不想看这方面的书,我不需要,对我都是多余的。”他一边微笑,一边摇头。此刻萦绕在他心里的,是关于哲学的基本问题。他交代冯媛要以那篇发表在《马恩研究》杂志上的文章为基础,深入进行研究。他说:“关于哲学的基本问题,许多人都想突破,但突不破。”
王若水与冯媛的合影
1月8日,是他最后一个白昼。早上,他对医生说:“现在我知道了,要作最坏的打算,而不是最好的打算了。”说这话时,竟带着一抹微笑。当时冯媛站在床边,看着被感动的医生,看着弥留之际虚弱的丈夫,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为他骄傲,为他悲哀——他还有好多没完成的思想体系架构。医生离开后,他才告诉冯媛,其实1月4日那天大夫的话他都听清了,听懂了。他感喟:“我脑子还行,身体已经不行了。”就这样。他没有专门留下什么遗言,那不是他的方式。但冯媛心里明白,他们平时常常谈到生死的话题,她很清楚若水走了后不搞任何仪式。
1月9日凌晨,这位哲人便悄然而去,回归大自然••••••
一位深刻的思想者
王若水是在人民日报社协助下,于去年8月由冯媛陪同抵达美国波士顿,进行晚期肺癌治疗的。此前,从1996年6月发现癌肿,7月进行切除手术以来,一直在北京协和医院得到医护人员长达5年的悉心治疗。人民日报社领导和离退休干部局的同志是关心、照顾他的,不时给予经济补助,还为他调整了住房,他生前对新居很满意。
王若水逝世后,人民网在国内最早发布讣告,接着《人民日报》也发表他逝世的消息。国内外有数百名友人和不相识的人,向冯媛和他的子女表示吊唁,其中有人民日报社现任和前任的社长、总编辑、副社长、秘书长,以及王若水的国内外学术界、新闻界的同行、朋友等。
他是一位有世界影响的学者,在他逝世后,美联社、路透社、《纽约时报》、《卫报》、《国际先驱论坛报》、《波士顿环球报》、《南华早报》、《信报》、英国广播公司、法国国际广播电台、雅虎英文新闻、雅虎中文新闻、中新网,以及《新闻与通讯》(美)、《明报月刊》、《亚洲周刊》等通讯社、报纸、广播、网站、杂志,都纷纷发表讣告或悼念文章。《纽约时报》的讣告称王若水是“一位深刻的思想者,以严密和诚实的分析贏得了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尊敬”。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举行了“王若水的作用和中国改革”学术研讨会,并设立“王若水图书基金”。
任何时候不放弃自己思想的自由
王若水逝世后,我曾问过冯媛:“你与若水共同生活了15年,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冯媛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是:始终对人类充满信心;任何时候不放弃自己思想的自由;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学习新东西;敢于爱!”
我又问冯媛:“若水在弥留之际最眷恋的是什么?”冯媛又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最眷恋《人民日报》!临终前他断断续续说‘在人民日报社内种一棵树•••••••不要刻上我的名字。无名树,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就不知道•••••••怀念我们的书房,我们设计的•••••••’”
我为之默然良久,深深感怀。是呀!他在人民日报社工作、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他把自己的青春、智慧、精力、才华熔铸进《人民日报》事业。他深爱着人民日报社的同仁,深爱着人民日报社的草木,深爱着人民日报社的土地、楼房和一切;《人民日报》的历史纪念柱上也会镌刻“王若水”的名字。
我深信,这位“痛苦的清醒者”尽管身死异国,其魂魄却早已返归故里,他的“无名树”一定会永远长在人民日报社同仁的心中。(完)
(2002年3月8日于北京,修改于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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