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小說《不朽》裡,女主角阿涅絲想:死人在去世那一刻失去了人的一切權利。「任何法律都再也保護不了他受到汙衊,他的私生活再也不是秘密的;他的情人寫給他的信,他的母親留給他的紀念冊,所有這一切通通不再屬於他。父親在過世之前的幾年裡,逐漸毀掉了一切,身後一無所剩:他甚至沒有留下衣服在大櫃裡,沒留下任何手稿、任何課本筆記、任何信件。他抹去了他的痕跡,不讓別人發覺。僅有一次,有人偶然在那些撕碎的相片中發現了他。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毀掉這些相片。連一張相片也沒留下。」
她以妹妹洛拉證明社會對死人的敵意是真的,「洛拉反對的正是這個。她為活人的權利而鬥爭,反對死者的不正當要求。因為明天在地底下(土葬)或者在火中(火葬)消失的面孔,不屬於未來的死人,而僅僅屬於活人。活人渴望和要求吃死人、死人的信、財產、相片、昔日的愛情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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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等過馬路時,想到我死了留下的東西,能對誰有意義。沒有。看似無關緊要的信或秘密,對當事人而言,什麼構成罪證,什麼算痛腳,外人無法想像。昆德拉小說《笑忘書》〈第一部:失去的信件〉講述米瑞克二十五年前和某女戀愛,她醜到令他覺得丟臉死了,事後矢口否認跟她交往過。所以現在他要出馬討回罪證:他當年寫的上百封情書。想到自己當年寫信有多濫情,他面紅耳赤,想把那包信扔進垃圾桶,像拿一包沾滿大便的紙去丟。
〈第四部:失去的信件〉中,難民美女塔米娜逃到西歐小鎮,想從捷克的前婆婆手中拿回她和亡夫的通信,和她寫的一疊記事本。米瑞克、塔米娜取回自己的隱私,都千難萬難。《笑忘書》1978年出版,1990年《不朽》才用死亡取代地獄來的前女友、前婆婆從中作梗。一樣的是,對隱私的焦慮都成為生命中心,使主角時時刻刻坐立難安。
《不朽》女主角阿涅絲痛恨報章雜誌無所不在的照片,她在飯店和男子秘密約會,大廳見面擁抱時,不巧被該飯店大型會議雇的側拍攝影師拍下,她想毀掉底片而不得。她想拿一株勿忘我,放在眼睛前面,擋住她深惡痛絕的濁世。
《笑忘書》說,塔米娜的周遭世界如圍牆越升越高,塔米娜則是一片貼在地面的草皮,草皮上只長了一株玫瑰,那是她對丈夫的回憶。
勿忘我,玫瑰,都是焦慮者求之不得的平靜專注。她們在怕什麼、逃避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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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死了。晚了幾天得知死訊,我只想到,因死亡而失守曝光隱私那一天,如影隨形離他背後一步半步,現在終於追上他了。宛如日劇《時效警察》,在追訴期滿後,仍會揭露在逃真凶。他跌進了幻想已久的劫火煉獄,但卻未如《不朽》預言的等到活人來吃他──報章雜誌未曾應聲從他信件或相片中生出什麼祕聞號外。
昆德拉有很多層面,其中之一是極力讓人肉搜不到的潛伏間諜。他長期拒絕受訪,傳記紀錄片《米蘭昆德拉:從玩笑到無謂的盛宴》採訪不到昆德拉,只能採訪昆德拉過往的熟人,編輯,譯者,檢視通信。一位熱情粉絲只在布拉格廣場上遇過昆德拉一次,就如日片《花束般的戀愛》中兩個動漫宅菅田將暉、有村架純興奮交頭接耳「誒剛才那個人是押井守沒錯吧」。遇到火遍全城的年輕文化明星昆德拉,像遇到達賴喇嘛。粉絲回憶當時,光是昆德拉在,周圍整個氣場都不一般,粉絲沉浸回憶的表情就是一臉神聖非凡。這番證詞固然令人驚訝,原來昆德拉早年就是布拉格的王子殿下。但這名人光環似乎不會得罪昆德拉,其實他沒什麼好擔心的。是吧。
應該說這位粉絲,或導演,可能就是昆德拉最氣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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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中,年輕女粉絲來籠絡歌德,套近乎,通信,還去訪問他媽媽,目的是寫一本歌德童年軼事的書,歌德抱怨她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牛虻」。海明威回答:「我也逃不過他們無窮盡的指責。他們不是看我的書,而是寫關於我的書。就好像我不愛我的幾個前後任妻子;我對我的兒子關心不夠;我對某個批評暴跳如雷;我不夠真誠;我目中無人;我是個強壯漢子;我自吹在戰爭中受傷二百三十處,實際上只有二百零六處;我有手淫的惡癖;我對母親蠻橫無禮。」
「我無數次勸人別介入我的生活。可是我越勸,情況就越糟。我跑到古巴去避開他們。在授予我諾貝爾獎金時,我拒絕到斯德哥爾摩去。」
「我對它(不朽名聲)的厭惡程度超過了對死亡的厭惡。人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但不能結束自己的不朽。一旦它把您弄到它的船上,您就永遠下不來了,即使您像我一樣開槍打自己的腦袋,您還是留在它的船上,連同您的自殺也一起留下了。這是令人厭惡的,令人非常厭惡。我死了,躺在甲板上,我看到我四個妻子蹲在我的周圍,一面在寫所有她們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在他們身後是我的兒子,他也在寫。還有格特魯德.施泰因(或譯葛楚.史坦)這個老巫婆,也在那兒寫;還有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兒講述他們聽到過的有關我的各種流言蜚語;他們身後還擠著一百來個對著話筒的新聞記者;在美國所有的學校裡面,有一大批教授在把所有這一切分門別類,分析,發揮,寫出幾千篇文章和幾百本書。」
這一幕請幫我附上伊藤潤二「群眾爬上屋牆瘋狂拍窗」的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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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院的論文升遷體制,無非是名人八卦的內容農場。文學批評就是狗仔隊。這個海明威今天肯定會說臉書被名人R.I.P洗版是爆料挑戰賽。
歌德哀嚎,說夢見劇場上演他的《浮士德》沒人看,觀眾全擠在後台看他,向他鼓掌。他極度厭惡,逕自回家。窗上卻擠滿一張張臉,瞪大眼睛窺望他。他只好吹熄了燈,躲進被窩,緊貼牆壁。
女主角阿涅絲的丈夫保羅,則痛斥傳記作家是社會渣滓,「在私人通信中搜索,詢問以前的情婦,說服醫生透露處方秘密,這也是卑鄙的人。」將之喻為搶匪和行刑愛好者,愛好集體性慾高潮。他嘲笑群眾讀別人寫海明威的書,比讀海明威作品有趣、更有教益千百倍。群眾只想證明海明威作品不過是偽裝過的生平,而這生平和我們之中任何人一樣微不足道。說傳記作家是文學狗仔我沒意見,但我很想知道普通人為何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蹭名人是人之常情,然而隱私曝光就像把昆德拉的腸子都拉出來一樣。昆德拉這三位筆下分身,歌德、海明威、保羅,為何以偏概全,一心盯著傳記產業鏈,就像鬥獸場的奴隸盯著場內的雄獅?保羅說「只要我們生活在人類之中,我們必將是人們看待我們的那個樣子」,人們不斷自問別人是怎樣看我的,盡力博取別人好感。大家幻想表面形象可保護實體不受侵犯,其實自我形象含糊不清又難以描繪,只有別人如何看我們才是真的。「最糟的是,你不是你形象的主人。你首先試圖描繪你自己,隨後至少要保持對它的影響,要控制它,可是沒有用:只要一句不懷好意的話就能把你永遠變成可憐的漫畫。」
海明威、歌德的抱怨都是虛張聲勢,只有保羅這段話接近真相。他人惡意的評價,有如王水溶屍般,殺人不著痕跡。正是小我的低語威脅「想想別人知道了會怎麼看你」,使阿涅絲、塔米娜心煩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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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控制形象?首先必須讓作品不可轉述。昆德拉成名,拜兩項錯誤之賜,一是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改編電影《布拉格的春天》暴紅,詮釋完全誤解原意。一是法文譯者用華麗縹緲的文風,幾乎重寫了他的小說。為此他花上數年修訂全球譯本,並禁止任何改編授權。
禁止授權還不夠,也許死後還會被授權出去。不可容忍,所以必須在作品裡就下絆子防止搬運。《不朽》中,阿弗納琉斯教授問昆德拉在寫什麼,他回答「無法敘述出來」,「今日,凡是能夠描繪的事,大家都蜂擁而上,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或連環畫。一部小說的主要內容只能通過小說道出,而在一切改編作品中,只剩下並非主要的內容。有誰發神經,今日還要寫小說,如果他想維護這些小說,就要把這些小說寫成無法改編的,換句話說,別人無法敘述出來的東西。」為了不讓影視改編,他要消除結局和事件的單線因果關係,在快結尾時插入新人物,既不是任何事件的原因,也不產生結果。
聽起來像是閱後即焚。但若好萊塢改編,也只要刪掉這個新人物,或加重突出角色的意義即可。下絆子都是徒勞的掙扎,給他提供安全感的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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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焦灼?昆德拉《小說的藝術》提過,卡夫卡的小說《審判》開頭,隨便什麼人,兩個陌生男人一大早出現在約瑟夫.K床上,就有權宣告逮捕他,還把他的早餐吃了。《城堡》土地測量員K為了融入城堡,被迫拋棄隱私,城堡派來兩個助手隨時跟著他,坐在吧台上觀賞他和弗麗達第一次做愛,從此兩個助手不再離開那張床。隱私受侵犯、被人監視的焦慮,縈繞於心。
昆德拉致力把這種焦慮拉高到歐洲歷史、極權暴政的層次,然而這種焦灼何其熟悉。在我生命中,它總與我否認的真相連在一起,怕別人轉述,是因為怕觸及困擾我的事實。
阿涅絲在飯店大廳和男子擁抱的照片,對別人而言稀鬆平常,沒有意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年例行和他外遇幽會。第六部的新人物魯本斯,就是她的外遇對象。小說中的昆德拉撒了謊,魯本斯並不是「既非原因也非結果」,而是表面困擾她的「丈夫保羅可能外遇」情節下的伏線因果。
昆德拉角色的步步為營,像今天性愛偷拍外流的受害者那麼破碎失語,試圖守住搖搖欲墜的隱私;但也像偷拍者那樣狡猾地走索,設下重重防火牆,避免曝光。沒人能知道昆德拉會否真正屬於哪一邊,因為在小說中,他總是兩種角色都扮演。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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