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我7月11日投稿香港《明报》,7月26日承蒙刊登"有头无尾"删节版。现附上《明报》版图片和我自己文章原文。
记得父亲生前总说:"幸亏有个香港";我现在得说:"幸亏还有小半个香港",我这篇文章得以见诸纸媒,尽管删了我"点睛"的那一笔。】
我在整理、录入父亲李锐的资料时,常常会碰到一些字迹不清的地方。以我的知识储备只能猜,至于猜的是否准确全无把握。每逢遇到这种情况,我第一个想到,也是迄今唯一找去寻求答案的人便是朱正先生。
最近就又碰到了这么一个字,是在父亲写给黎澍先生的一封信中。这里多啰嗦一句,黎澍先生去世后,他的夫人徐滨阿姨,将清出的李锐写给黎澍的信都交还给了他。得说,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对于存史,是刻在骨子里头的。
信是这样开头的:
黎澍同志:
《黄兴诗词抄》若干首录上,请多考证:("吴荒"是否伍子胥典?)
"吴"字后面的那个字,一下就把我蒙住了,即向朱正先生询问:
朱正叔叔,
请看所附我爸写给黎澍先生的一封信。我完全没有历史知识,只是在网上查到黄兴诗中有"吴荒"二字,故猜括号内应该是:"《黄兴诗词抄》若干首录上,请多考证:('吴荒'是否伍子胥典?)"
烦您帮我看看是否猜对了。
翌日一早打开邮箱,朱正先生的公子朱晓的回电已经到了:
南央姐:我爸背诵并讲解这首诗的上阙四句,"看吴荒"就是伍子胥被砍头之前希望把自己的头挂起来看吴国破灭。
英雄无命哭刘郎,惨澹中原侠骨香。
我未吞胡兴汉业,君先悬首看吴荒。
再一看,还有第二封邮件:
南央姐:我爸翻出《史记》,在《伍子胥列传第六》中有伍子胥对舍人留的遗言:"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确证了父亲"'吴荒'是否伍子胥典?"一问无误。
朱正先生只有中学学历,而且在共产党执政后的整整三十年里,不是在劳改农场被改造,就是在长沙城里拉排子车讨生活,百分之一百的苦力。可见,人的学问并不一定非得上大学、读博士才能得到。现如今,从中国顶尖大学史学博士生中,大概是很难找到朱正先生这种脑子就像计算机数据库一样的学者的。
爱迪生说:"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朱正先生付出的汗水、外加非主观意愿付出的血水、泪水以量计,是我辈,更是六零后的几代人所无法企及的;至于那百分之一的"灵感",则是非奇才所不能有的了。
2018年4月,我陪普林斯顿一位研究中俄问题的教授拜访朱正先生,谈话间,每回答这位教授的一个提问,朱正先生必先蹭蹭地小步跑向立满了书架的某一面墙,在其中插满书籍的一个书架前停下,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本折回沙发,准确地翻到一页,指给那位教授:"某人在某时、某地说……"把那位教授惊得了得。事后她跟我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朱正,真是谢谢你让我认识了他。他若在美国,绝对会是鼎鼎大名。"我告诉她:"可惜朱正在中国,要让年轻人知道他,得用'百家论坛'里的某位说家作喻,年轻人才会掂出他的分量。"
人是时代的产物。说到底,朱正先生的功底是在"万恶的旧社会"练就的。他学识渊博又识人间烟火,拿着老年证在北京挤公交车得意之极。我的童年,对我影响至深、至大的是家里的老阿姨——蔡嫂,父亲的司机——乐伯伯,姥爷曾经的跟班——彭伯伯和他的妻子彭妈妈。他们的爱,如同春雨细润无声地浸入我的心灵,让我受用了一辈子。所以我以为,国民党统治的年代不一定有多好,可是既然我接触到的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中或是那么有德性,或是那么既有德性又博古通今,那个时代一定没有我亲历的共产党统治的年代黑,一定比共产党统治的生存空间好很多。
李南央
2023.7.11.
中国是由國民黨統治好或是共產黨統治好,看看知識分子的不同遭遇就一目了然。
回复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