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按：2017年2月25日，波托马克河文化沙龙邀请我『三十年后一起重看《河殇》』（見鏈接//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0155126244143331&id=841628330），我講完之後，與聽眾有一個頗熱烈的討論，其中就涉及到文明優劣、失敗文明抗拒、西方文明「擴張」等多層次話題，反觀當下「中國崛起」卻與普世價值抗衡，雖然超越舊政治學範疇，卻還在文明話題之內，尤其中共承繼晚清抗拒西方勢力東來而點燃民族主義意識形態之成功操作，至今尚在西方論述之外。現從那場討論中摘出相關內容貼出。】
一、古老文明統統衰落
苏晓康：这个问题可能是我出来以后问我最多的。老实说，我的看法是变了几变，因为西方的学术也在变，你看去年（2011）斯坦福大学一个教授 Ian Morris 伊恩•莫里斯写了一本书，Why the West Rules - For Now，台湾中译本叫着《西方主宰到何时？》，其实应该译成《西方何以领先？》，此书寫得汪洋肆意，作者站在长达五万年的人类发展史上设问：东西方交替领先落后作何解？写法也相当逗乐，不仅耍很多历史小典故的倒装错置，也要在「长期决定论」和「短期偶然论」之间折衷取巧。《河殇》中提到的汤因比，是现代史家中长程宏观历史、文化类型研究的开拓者，建树了一套文明「四阶段」说，即由「挑战／应战」机制产生文明，经历「混乱」、「统一」、「宗教」而成长，再由于统治者的蜕变而衰落，最后在「蛮族」冲击下解体、灭亡。这一路的研究并无长足发展，可能是因为史学越来越趋于精专细微之风。
我开始刚到美国的时候，到普林斯顿一落脚，杜维明教授从哈佛跑過來找我聊天，跟我谈文化问题，他批评《河殇》，余英時先生、林毓生先生，都说「你苏晓康根本不懂中国传统，你把中国传统批成这个样子」，我得老老實實認賬，是不懂传统，但其实问题的另一面是，他們所說的中國傳統，恰好是一個在「挑战／应战」机制下失敗的文明。这个问题也是我《河殇》里提到的问题，就是说，所有「古老文明」统统衰落了。
这个问题到现在没有结论，西方文明当然有它的问题，但是今天我们再看，又有了一个更大的背景，叫作「文明之争」，已经发生，就是「基督教文明」跟「伊斯兰文明」的冲突，九一一、伊拉克阿富汗戰爭，近二十幾年的世界主題。
过去欧洲或者美国的政客，議員、總統都认为，即便是恐怖主义，自殺炸弹也要宽容、对话，现在上来一个川普，根本不跟你对话，川普背后的意识形态，或者他的「国师」斯蒂芬．班农（ Stephen K. Bannon）他说，犹太基督教文明，就是要跟伊斯兰血战。他背後是美國的整個右翼，包括基督教教會保守勢力。
那麼中国文化、文明是什么时候衰落的呢？是1840年「鸦片战争」英国人过来嘛，实际上真正摧毁中国文化、清政府的不是英国人，是日本人，「甲午海战」一下把满清王朝和它背后代表的文明、士大夫階層一下摧垮了，所以「甲午海战」之后，康有为、梁启超他们感到不能再不变法了，就是"戊戌变法"。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文明衰落了怎么办？有没有救？这个问题，老实说西方学术界是不感兴趣的。他们就认为「你衰落就衰落」。那么中国的学者，就是刚才我提到的，在歐美留學搞學術的中国学者，他们從民國以來一直研究這個問題，挽救中國傳統，结果到今天我发现，这一脈學術后继无人。
二、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现代政治与中国传统
某男士：你怎麽想出来的……你这个观点其实有许多是很震撼的。比如说讲到一个宗教，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基督教，能接受佛教？佛教也是传进来的，为什么基督教我们就不能接受呢？实际上从中国近代史看，这些宗教是使中国现代化的。因为现在学校、医院……你看上海，哪个不是外面进来的？哪个是中国传统下来的？
苏晓康：三十年前我們就讲了西方文化，也就是我们说的希腊、罗马，到后来文艺复兴的欧洲，这个文化是特别的，不是常规的。它突破了，其它文化统统没有突破。伊恩•莫里斯他那一大本书本就讲「我们是怎么突破的？为什么我们能突破？」，他大掉書袋，甚至可以准确到：
1773年，在乾隆时期，西方超过了东方。
为何西方的发展，到近现代反而远远超过东方？此书有三件工具，生物因素、社会因素以及地理因素：
生物学解释人类为什么要推动社会发展（因为懒惰、贪婪和恐惧），
社会学则显示社会是如何发展的（皆因危机时刻孤注一掷所致），
最后地理因素最关键，它决定哪里快哪里慢，哪里进步哪里倒退。
然而，社会制度又反过来改变了地理的意义。
三、关于文明冲突：日本应对西方文明挑战为什么成功？中华文明能否延长下去？
某男士：您讲最关键是文明冲突 ，中华文明怎么能够延长下去？
某女士： 我想问一下您怎么看日本这个社会，它把东、西方的东西是怎么结合在一起？它是怎么转向的？是靠普通人的觉醒，还是靠……
苏晓康：这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刚才讲了，西方文化突破以后，所有非西方的文化都面临着叫作「被西方文化压迫、挑战」这样的环境。这个汤因比讲了，文明的问题就是个应对外来挑战的问题。你挑战得了，你就活下去，挑战不了你就死掉。整个他的书就是写这个，他计算过，人类历史上一共出现过21种文明，其中14个已经绝迹，6个正在衰朽，只有古希腊文明转化成了工业文明，浪潮席卷全世界。
日本人应对西方的挑战成功，我只能这么回答你。日本成功不是跟中国对比，中国是彻底输啊。日本成功主要是跟俄国比，俄国和日本一块儿面临西方挑战，俄国是一样的，它被西方打得一敗塗地，然后跟日本一块儿起步竞争，跟日本爭奪東亞嘛，在中國的旅順、黃海開戰，結果大敗，最后俄国掉到共产主义里头去了。
某女士：我觉得日本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它没有原创性的东西，任何东西都是"山寨"的，所以它没有……
苏晓康：这你也可以作为一家之说，它有原创的东西，一定有，怎么会没有呢？你这话要变一个说法，就是说，它非常善于学习……（某男士插话：而且做得比你好。）
某男士：请问一下……从「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传来这个东西……（众笑），那个东西对文化……到底对中国现有文化有什么影响？
苏晓康：你说马克思主义吧？
某男士：对。（众笑）你看我们现在都喊「传统」、「传统」，对不对？追求传统，儒家也好……但是现在习近平说「领导一切」……
苏晓康：我懂你的意思。我认为马克思主义对中国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毛泽东根本不懂马克思主义。中国现在政治上的问题还是中国传统的问题，就是皇权嘛，不光是習近平想做皇帝，而且他要「家天下」，「太子党」是「家天下」的问题嘛，但重要的不是他们怎麼想，重要的问题是中国的老百姓怎麼想，我在《河殇》里讲得了，大家就是守旧啊，大家不愿意改变嘛，歲月靜好、躺平、逃離、走線……今天中国其实就是这样。重要的问题不在统治者，而是在老百姓。
某男士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中国就没有希望了？
苏晓康：老百姓觉醒了才有希望。
三、从台湾蒋经国为什么开党禁报禁，看没有压力是不行的
某男士：为什么老蒋到台湾以后就不一样呢？这是为什么？我思考了很多，几十年。1989年时我天天在天安门。当时你们，苏晓康、严家祺先生，还有刘宾雁，那都是如雷贯耳。
苏晓康：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列宁党……但国民党和共产党不一样，因为它是搞资本主义的政党，它跟西方的联系更多一点。虽然它也是苏联帮孙中山搞的。
到了台湾以后，是它丢掉了江山，到台湾必须起死回生。所以蒋经国最后开放党禁、开放报禁，那是因为「江南事件」之后，暗杀了江南，美国不饶他呀，美国逼他必须开放党禁报禁。
某男士：对。按道理说，台湾的好多老百姓都是大陆去的……刚才你说大陆的老百姓不想改变……
苏晓康：台湾的老百姓……本省人根本把你看成外来政权，不支持你啊。所以蒋介石的危机感非常非常重。
共产党是一样的，你想，「文革」以后，老毛死掉以后，邓小平为什么要改？根本混不下去了嘛。可是今天不一样了啊，它经济这麽好，它改什么？共产党里那些太子党说了「我干嘛要改啊？我好好儿的」，别以为他们想改？他们根本不想改。这没有压力是不行的。"
四、关于「文化」、「大传统」与「小传统」
某男士：还有，我想问一下，刚才您提了这么多「文化」的东西，「文化」到底怎么定义啊？文化有上层的，还有一个是老百姓现在这种每天的……
苏晓康：我们讲「文化」，英文是Culture， 但其实我们讲的不是Culture，而是Civilization，文明，一个更大的东西。
这个东西怎么解释呢？我也是学余英时、林毓生他们的講法，就是说，传统分两个，「大传统」和「小传统」。每个民族都是这样。
「小传统」就是我们讲的两个部分，一个就是Entertainment，娱乐，唱歌呀、电影啊、体育啊，这统统都叫「文化」，另外一个就叫「风俗」，Custom，饮食，中国食品啊，这叫「小传统」。
「大传统」是真正我们讲的，就是价值系统，我们的价值系统是什么？就是儒家……儒家的价值系统你说都统统崩溃了？没有。它还都在我们血液里。
比如说，中国人比较尊重老人，叫尊齿。我们比西方尊重老人尊重得多，可是你尊重老人也有不好的东西，在哪儿？尊重老人只放在人文生活里是可以的，你把它放到政治领域里去，就完啦，就「老人党」啊，老人当政，东方社會就是这样。
可有，一个「尊老」，怎么切得开？跟蛋糕一样，你说「我能不能把尊老留在社会和生活里，而政治上不要尊老」，做不到。这个价值就是这样的，它不能切开。我刚才说的，余先生和林先生他们要研究这个问题，怎麼分離？有一个学术名词：创造性转化，creative transform。
五、中国的希望在于普通人的觉醒，这个「觉醒」怎么定义？制度怎么改？
某男士：我觉得文化是建立在一个法律的基础上。比如在中国，那就完全是政权的基础，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法律，当权者的话就是法律。这些东西都建立在一种道德的基础上，道德都是相对的，建立在一种世界观上。比如儒家，你可以勉强把它称作价值观，或者说道德层面。但是我觉得儒家不能作为一种真正的、超越于人眼所见的、超越于人的经历的、所谓的"宗教信仰"的层面，所以它的根基……我觉得儒家介于在道德和宗教之间的层面当中。
刚才这位先生提的问题，就说中国的希望，您刚才提到「中国的希望在于普通人的觉醒」。我就想问您，您这个「觉醒」是怎么定义的？怎么理解？能不能举一个例子？
苏晓康：「觉醒」就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要权利。你要人的权利、尊严。我的人权嘛，我要有说话的权利，我有选举的权利，这就够了，这个制度就不肯給，共产党控制这个，就控制在这里。它不肯給怎麼辦？我不知道，因為大部分中國人並沒有站起來跟它要這個權利，這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張敏整理，我有所修訂）
有人一直说国民党和共產黨一樣都是列寧黨。這不符合事實，國民黨的前身是孫中山在美國創建的同盟會，幾經改變最後定名為國民黨，公開表示共產主義不適合中國，三民主義近似美國民主制度，孫中山的聯俄容共政策是西方民主國家拒絕幫助下的短暫措施，國民黨內一直存在著反共人士，北伐中期分道揚鑣，互相敵對，國民黨獨立支撐抗日衛國戰爭，消耗大量實力，在精疲力盡之時，被共產黨聯合蘇聯及美國左派推翻，中國人失去了民主憲政轉型的機會。國民黨親美反蘇反共，目標是建立自由民主制度，46年憲法就是世界公認的民主憲法。所以國民黨和共產黨是完全不同的政黨。
回复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