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0日星期六

練乙錚:論光復運動的階級結構與成敗關係(海外香港社群論叢之三)

 練乙錚 RFA  20230110


「壞事了,布兄,可不是星宿命定我們如此,而是由於我們自身」。此乃莎翁在歷史劇《凱撒》裡寫下的名句;行刺凱撒的主謀卡西奧斯對操刀的布魯特斯如是説。背後的史實發生在元前49-44年,那是古羅馬共和制度輸給帝皇專制的關鍵一幕。凱撒南征北戰建功立業之後受羅馬民眾盲目擁戴,於是搖身一變成了獨裁者;後來他雖遭刺殺,但共和無法恢復,羅馬進入獨裁統治的帝國時代。

兩千多年後的香港,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之下卻同樣陷入制度倒退;之前延續了三十多年的民主運動不僅爭取不到最低限度民主變革,也無法阻擋更為黑暗的極權統治來臨。今天,香港民主運動已經轉化成迥然不同的光時革命,是時候大家思考一下前階段失敗的各種可能原因。

我們當然可把香港民主運動的失敗諉諸於來自黨國的種種不可抗力,但那好比歸咎於星宿運程,並不能改變甚麼。相反,若找出了失敗的一些關鍵內因的話,補救卻或有可能。所以,今天我只討論內因,特別聚焦運動三十多年來的階級性,所指的是運動參與者的大體社會階級或階層屬性乃至職業分布。個別運動人的背景不一定影響其價值觀念和所遵守的行為規範,但總體而言,階級背景對運動的性質、組織、手段和風格的影響往往是決定性的。這從中國歷史角度看就特別清楚。

自秦亡以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歷朝的創建,無一例外都充滿奸詐與暴力,而創始者也無一例外本身或是流寇、幫會份子,或是能夠駕馭社會底層暴民的武粗、遊民,極富破壞力卻非常惡質,只不過給後世史官美化了;這個現象是世界古今罕見。中國史上唯一由飽讀詩書者以個人德行聲譽和政治手腕和平取得政權、再嚴格按照古典儒學價值觀念、以《禮運》大同主義意識形態執政並進行改革的例子,就是兩漢之間的新朝,但不幸只維持了14年(公元9-23年),創始人王莽不僅死於暴力,還落得背負後世史官和歷代儒教正統史家給的駡名。新朝之後整整兩千年裡,讀書人為主體敢造反的事例只有兩起,一是清順治帝在位十八年駕崩時發生、由金聖嘆等人發起的儒生「哭廟案」(1661年),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四十年發生的天安門大屠殺(1989年);兩案起因相似,都是知識階層人發起的反貪污反官倒運動,最終都以流血死人告終,對專制統治卻絲毫無損,雁過不留痕。

那是因為中國歷朝至今都是「馬上得天下、馬上保天下」的輪迴;民國那批抛頭顱灑熱血的書生,最後不是輸給青紅幫加國民黨就是輸給哥老會加共產黨。所以今天你要推翻共產黨這個流氓黑幫建立的政權,依然先得問問它那把槍桿子。要幹這個,光靠讀書人不管用。

自八十年代起至2014年左右,香港的民主運動,無論是其領導層還是其餘積極分子,幾乎清一色是中上階層,高級知識分子、高級專業人士,年輕一點的就是大學生。這個不自覺的階級構成,幾乎就是西方民主國家裡除了工運之外,幾乎所有各類型社會運動的階級構成,自有其優點好處,尤其適用於壓力團體政治,因為最能夠利用文宣提出訴求、爭取民意、造成輿論、獲得選票,即所謂的「和理非」抗爭模式。然而這種模式套用到香港,九七之後只能説是一種歷史誤會:英屬香港殖民晚期那種「近乎完美」的社會——有英式法治、美式自由經濟、高效中立的文官系統、堪稱亞洲之光的高質警隊、各種政治自由,等等,在在令運動的精英誤以為九七之後的香港社會也「近乎完美」,因為差的只是距離民主那一步之遙,而那也是《基本法》承諾了可跨越的,因此西方國家裡的標準社運形式及其階級構成和氣質,作為運動「最後一里」的載體,完全可以沿用。沒想到的是,圖窮匕見。美麗的特區表象後面是中國史上最典型、由「流寇、幫會份子,或是能夠駕馭社會底層暴力分子的武粗、遊民」組成的最殘暴的中國共產黨政權。

面對這種「來自傳統、高於傳統」的中國特式政權,書生造反不可能成功;所有現代西式壓力團體政治,所有輿論民意,都終歸無用,所以九七之後香港無數次萬人空巷的示威遊行一丁點成效都沒有。可以説,起碼在九七之後,整個民主運動的目的、路線和手段都是不自覺地誤植的,而運動的那種階級構成和氣質,令它無法在九七之後急促轉型。這個轉型,要遲至2014、特別是2016之後才逐漸浮現,大量非高知識高專業非大學生非中上階層人士參與到運動,新的階級成分和氣質突破了「和理非」的範疇,直接造就2019年的能量爆發。然而,便是在反送中運動的最高潮,舊社運的階級意識依然普遍。例如,黑警被謔稱為「毅進仔」。那教大量參與到運動、站在如水最前線的無數「毅進仔」或學歷及階級背景可能更低的手足情何以堪?

面對中國特色殘暴政權,在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綱領之下,我們要有全新目的、路線、手段和組織模式。支持這個綱領的運動,要有怎樣的階級、氣質和能力構成呢?我認為應該朝「多階級平等共和」這個方向發展,既不能陷入近乎清一色高知識高專業的精英格局,以避開書生造反了無成的歷史宿命,也不能陷入中國傳統「遊民加幫會」作為造反主體的那條路線,以免終歸不脫中國式專制歷史循環或至今嚴重干擾台灣民主的黑金政治。

光時革命需要各行各業各種人才,高知專既重要也自有其必要而且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但更嚴重缺乏的是農、工、商、兵乃至鷄鳴狗盜等方面的專長。如果新運動只是重複一些舊運動的套路,在海外只搞示威遊說遊行宣講等(這些當然必要),然後指望西方國家向政權施壓代我們光復,那麼,舊運動的階級成分和職業分布等完全沒有問題;但如果新運動的能量要大大超越、要我們自己有各種犀利板斧與政權作多類型非對稱短兵相接的話,往日搞壓力團體政治的那種過分單一的階級構成和氣質並不濟事。上引的莎劇名句提點我們:改變刻不容緩,靠大家觀念更新,更靠年輕手足在就學和擇業路上勇於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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