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4日星期日

余杰:遲到的反抗仍是反抗

余杰  / 風傳媒 20221205

在反抗的徹底性上,白紙抗議或將超越天安門運動。

白紙抗議活動是一場遲到的反抗

韓國的光州抗暴,學生和市民的傷亡超過中國的六四屠殺,但韓國人沒有被嚇破膽,此後多年一直前赴後繼地反抗軍政權,終於在漢城奧運會期間用鮮血澆灌出自由花。然而,六四屠殺讓中國人嚇破了膽,一九八九年之後三十多年,中國再未發生過有普遍性政治訴求的、全國性的抗議活動——比如,漢源事件和太石村事件等,只是反對地方政府苛政的區域性抗議;「零八憲章」運動主要是知識菁英在紙面上的、相當溫和的政治改革呼籲,儘管它讓發起人之一的劉曉波為之付出了生命代價。

白紙抗議活動正在進行之中,已波及中國的一百多所大學和數十座城市,但很多地方僅數百人、數千人參與,其規模尚遠不能與當年的天安門民主運動相比。當年得到絕大多數民眾支持的天安門民主運動仍然遭到軍隊鎮壓,今天的白紙抗議更難以撼動中共統治的根基。不過,白紙抗議活動反抗者思想意識的進化和反抗的徹底性,已然出現超越天安門民主運動的苗頭。

2022年11月,中國嚴酷清零政策草菅人命,北京市民以白紙示威抗議新疆烏魯木齊慘劇。(AP)
2022年11月,中國嚴酷清零政策草菅人命,北京市民以白紙示威抗議新疆烏魯木齊慘劇。(資料照,美聯社)

天安門民主運動是中共建政以來民間自發的、最大規模的反抗運動,數千萬人參與,包括大量體制內乃至國家黨政機關的人士,持續時間從胡耀邦去世到鄧小平血洗北京城長達一個多月。但是,作為運動主力的一九八零年代那一代大學生,思想啟蒙與思想解放程度嚴重不足,對民主自由理念的理解非常膚淺,以至於在運動中出現種種自相矛盾的做法:比如,北大學自聯主席等人跪在人民大會堂門口遞交請願書,比之清末公車上書的舉子們還要自我作賤;再比如,廣場指揮部通過表決的方式,將污染毛澤東像的湖南三勇士扭送警察局,以示與「激進做法」清晰地「劃清界限」。

相比之下,這一次的白紙抗議中,學生和市民的言論、標語的水準均讓人刮目相看。比如,一名被譽為「重慶超人哥」的普通市民在社區門口大罵防疫人員是「核酸公司的走狗」,他說:「這個世界只有一種病,它叫不自由和窮,我們現在全佔了!」他高喊:「不自由毋寧死!」在最初一輪的抗議活動中,有很多民眾喊出「習近平下台」、「共產黨下台」的口號,他們不單單反對習近平的清零暴政,更全面否定共產黨政權的合法性——在一九八九年,學生和民眾的訴求僅僅是反腐敗及要求官方肯定其是「愛國運動」,這是何其卑微!直到解放軍開槍殺人之後,才有人喊出「共產黨就是法西斯」之類的口號。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當國內抗爭者冒著被捕、坐牢、遭受酷刑折磨的風險,擲地有聲地喊出「共產黨下台」的最強音之際,以魏京生、王軍濤為代表的數十位海外民運人士居然發表一份《緊急呼籲:告中國人民書兼致人大委員長栗戰書、國務院總理李克強、政協主席汪洋公開信》,信中聲稱「在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我們向你們三位國家權力和民意機構領導人發出呼籲。請你們響應民眾號召,順應歷史潮流,行使憲法賦予你們的權力」,其十條呼籲之一是「剝奪習近平違憲竊取的所有國家權力,追究其以軍隊挾持國家權力機關、顛覆國家政權的刑事責任」。我讀到這樣的文字,簡直啼笑皆非,感到一股陰溝中的氣味撲面而來。難怪中國海外民運三十多年來一敗塗地、聲名狼藉,即便不說其中的爭權奪利、黨同伐異,單從這封公開信就可看出,其領袖人物雖然多年生活在民主自由的西方世界,卻一點也沒有汲取新思想和新觀念,其思想完全停滯在四十年前,像化石,也像木乃伊。


2022年11月29日,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外有許多人聲援「白紙革命」、高舉「解放中國、共產黨下台」的標語。(美聯社)
2022年11月29日,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外有許多人聲援「白紙革命」、高舉「解放中國、共產黨下台」的標語。(資料照,美聯社)

這封信有三大致命的錯誤。首先,栗戰書、李克強、汪洋都是習近平的馬仔、鷹犬和共犯,懇求他們推翻習近平,這不是緣木求魚嗎?想要挑撥他們的關係,更是癡心妄想。其次,所謂全國人大、國務院,根本不是民意機構和合法的國家權力機關,而是共產黨的隨附組織,能寄希望於這些非法機構做合法的事情嗎?第三,信中承認中共的偽憲法,似乎要「護法」,但這部偽憲法在序言中早已規定了必須「堅持黨的領導」、也即「黨高於法律」的原則,它還是一部真正的憲法嗎?它不過是黨的殺人凶器而已。當墻內人已然拋棄「習近平化」的極權黨之際,墻外人卻還在夢想有「黨內健康力量」出面收拾殘局,這不是認賊作父嗎?

向香港抗爭者道歉之後,從自由走向獨立

這一批中國年輕人的反抗,比起韓國人的反抗來當然是遲到了,比起香港人的反抗來也是遲到了。遲到當然不是好事。而且,此前,他們中的很多人出於大一統觀念,對香港的抗爭者冷嘲熱諷、口誅筆伐。

有一位目前在英國的中國留學生發文梳理了自己三年來觀念的改變:「二零一九年是香港遊行年,最大的一次遊行的時候火燒地鐵站,我恰巧那天在香港參加SAT考試。我當時住在中環,我在酒店房間聽見樓下'廢青'的聲音,轟轟烈烈,轉手給我朋友發消息:『你說他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鬧什麼鬧,還是日子過得太好了。』第二天早上他們砸了一些大型的商店,半夜燒了地鐵站,我沒辦法去考試,拎起行李箱狂奔到路上。那天的SAT考試被延遲,我煩透了這群給我造成困難和麻煩的人。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是我跪了太久,不明白他們要求的只是本屬於自己生而為人的基本權利而已。我看了看我眼下所處的沼澤,我承認這是我的代價。這是我為曾經心安理得做豬,曾經無知,曾經對同民族人的遭遇的冷漠付出的代價。如果能和三年前的我對話,我想問問她,『妳還會叫那群香港人廢青嗎?那妳現在又該如何稱呼妳自己呢?』」

2022年11月,中國嚴酷清零政策草菅人命,香港民眾也在街頭聲援「白紙革命」、抗議「1124」的新疆烏魯木齊慘劇。(AP)
2022年11月,中國嚴酷清零政策草菅人命,香港民眾也在街頭聲援「白紙革命」、抗議「1124」的新疆烏魯木齊慘劇。(資料照,美聯社)

從這段內心獨白可看出,作者出生於後鄧時代中國畸形經濟自由化的既得利益家庭,其父母有經濟能力支持孩子去香港趕考、去海外留學。他們是中產階級歲月靜好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對中國本土同步發生的不公不義事件完全一無所知,他們生活在一個「楚門的世界」裡,更談不上對香港的逆權運動有什麼「同情的理解」。三年後,當黨的鐵錘敲打到這個階層頭上時,他們才明白自己不是國色天香的高貴牡丹,而是任黨宰割的可憐韭菜。於是,他們開始尋找真相,說真話,捍衛個人的基本權利。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但是,遲出發了好幾步,要想與時俱進,就必須動如脫兔。如今,他們仍未跟上香港反抗運動的頻率——香港反抗運動已進化到「香港民族論」之階段,「香港民族」不再是海市蜃樓,而是活生生的人群,有留在香港的,有出走海外的,這個民族與「中華民族」已不是「同一個民族」。

更多覺醒者,公開向他們過去敵視的香港人、台灣人、西藏人和新疆人道歉。有人寫道:「二零一九年嘲笑香港,二零二零年詆毀香港,二零二二年理解香港,二零二二年追隨香港。對不起,香港人民,台灣人民,西藏人民,新疆人民。」還有人寫道:「我三年前還覺得他們有病,那個時候還沒覺醒,真的要向他們道歉。爭取自己的權利是最勇敢的事情,想想以前自己真的好傻。那個時候還不會翻墻,沒有看到多元化的世界,被洗腦了。」也有人感歎說:「不清醒是要為不清醒付出代價的,當年香港人民為自由抗爭,我們任憑國內媒體操縱輿論,沒有為他們發聲。所以,現在,香港任何不計前嫌的發聲我都表示感謝,同時羞愧,謝謝你們。」這些表態都是發自肺腑的,希望他們能記住自己說過的這些話,不要因為稍後當局在清零政策上稍稍有所放寬,就「好了傷疤忘了疼」,重新投入黨國懷抱中,繼續唱「兒不嫌母醜」的好戲,又回到戰狼的崗位上。

2022年11月,中國嚴酷清零政策草菅人命,北京市民以白紙示威抗議新疆烏魯木齊慘劇(AP)
2022年11月,中國嚴酷清零政策草菅人命,北京市民以白紙示威抗議新疆烏魯木齊慘劇(AP)

自由與獨立如鳥之雙翼,缺一不可,只有一隻翅膀的鳥兒是飛不起來的。此前,我寫的標榜「不自由毋寧死」價值的文字,在中國讀者中能引起不少共鳴;但當我寫出支持台獨、港獨、藏獨、疆獨、蒙獨乃至蜀獨的文字時,必然遭到大多數中國人的反對乃至謾罵,我的若干中學老師和鄉親父老也加入到詛咒的行列中。如作家廖亦武所說,「這個帝國必須分裂」,只是反共,不分裂中國,是毫無意義的——即便共產黨政權垮臺了,掌權是仍是沒有共產黨之名而有共產黨之實的獨裁者,就如同今天的俄羅斯,普丁並不比史達林慈眉善目。

這一次的白紙抗議,不太可能推翻習近平和共產黨的暴政——白紙畢竟抵抗不住坦克;但是,我期望它能持久化、常態化,形成一場「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精神啟蒙和心靈覺醒運動,讓自由與獨立這兩種鑽石般珍貴的觀念秩序在中國深入人心。

*作者為旅美作家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