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英國領事館門外放滿悼念女皇的花束,不少還加上致意的字條,其中一幅寫着:「當香港人在日常生活都被壓抑時,感謝你給香港人表達『民心所向』的機會」。
李家超特首講得好,說好香港故事,畫公仔要畫出腸。「民心所向」就是心繫女皇丶緬懷英國統治,因為他們認為今不如昔,舊宗主比新的優勝。英治的舊香港,都有不公不義之事,但總能暢所欲言,不愁言論入罪,如今悼念女皇,受訪者說了「民心所向」,新聞片段也給新聞總監下令剪去,保安局長鄧炳強再插一句,有人「宣揚危害國家安全意識,必須承擔法律責任」,何謂「日常生活都被壓抑」,不用多言。
香港人對女皇依依不捨,當然不是出於自虐或自卑,戀棧殖民主義所代表的種族歧視和政治壓迫,而是欣賞並感謝殖民地宗主的懷柔措施,大權在握卻沒有用盡,更嘗試自我完善,在英治的最後三十年,努力爭取民意民心,建立廉潔政府,推動社會改革,加強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卻絕不強迫大家愛英國。
八十年代以來,由區議會選舉開始,更逐步開放權力架構,過去視為禁忌的壓力團體,在港英默許下,逐漸成為公民社會和政治參與的中流砥柱。最後五年彭定康治港,香港更是經濟繁榮、政治開放、言論自由三者互相輝映。可以說,香港愈接近英治結束,愈遠離以歧視和壓迫為基礎的殖民統治。料想不到,九七過後,「港人治港」理應是香港人當家作主,但愈往後走,卻愈像回到未來,重投殖民年代之中的灰暗歲月。
英女皇過身前一天,五名言語治療師因製作及發行三部兒童繪本,被法庭判處煽動罪名成立,當年箝制言論的殖民惡法,六七暴動後接近三十年備而不用,如今成為「港人治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而以言入罪的法律武器。國安法官郭偉健在判詞一再認定,七十年前《大公報》社長費彝文煽動罪成的法理依據仍然成立,不啻是說,該報當年轉發《人民日報》嚴厲批評港英的文章是罪有應得,也同時宣布香港雖然廿五年前結束殖民地身分,但卻繼承了壓制言論自由的殖民地法律。
殖民地的另一特色,是權力基礎建立於不平等的政治制度之上,正是反殖民主義的英國作家奧威爾(George Orwell)筆下,那個眾生平等,但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平等的世界。「完善」後的立法會選舉制度,市民依然享有投票權,但參選者都要取得包括主要由港區人大代表及政協委員組成的第五界別提名,不打算妥協的主流民主派自知提名無望,索性不參選。結果九十位立法會議員,沒一位是民主派,比起37年前政制改革起步時還有不如,當年起碼有司徒華、李柱銘兩位反對派可以進入立法局。
又如行政長官由選舉團推選產生,怎樣看,本該比九七前倫敦委派港督為進步,如今也不見得了。九七後,民主派代表可以從專業界別以至一些基層界別勝出,成為選舉團成員,雖然只佔整體的少數,但總算有參與渠道甚至參選機會。同時,商界代表也不是全無作用。不錯,他們支持誰,當然要看北京的取態,但人選若太令人討厭,他們不能接受,北京也得臨場換馬,這是英治時代不可能出現的局面。不過,選舉團「完善」後,民主派代表歸零,加上官方認可的「愛國者」主導每個界別,商界過往在關鍵時刻發揮的關鍵作用,再難有機可乘了。英國一手決定香港行政首長人選的殖民傳統,二十五年之後,彷彿又重臨香港,儘管我們不再是殖民地。
新香港的新作風,有些地方甚至殖民地年代也望塵莫及。《港區國安法》下,特首可以任命國安法法官,變相是挑選特定的法官審理特定的案件,完全衝破九七前司法自主管理的底線。英治最後十五年,以區議會為中心建立的民意網絡和地方行政,也隨着大量民主派區議員不願宣誓或被取消資格,只剩下三份一民選議員,導致五個區議會無法選出主席,已經停擺一年。再如港英當年推動市政事務全面自治,更早在董建華年代廢除兩個市政局後煙消雲散,時光大幅倒流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當英屬殖民地告別前已變得不像個殖民地,反而在「高度自治」的自己地方,眼前卻在還原殖民統治的法則,甚至以為嚴刑峻法可以修補官民關係,又怎教人不神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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