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9日星期二

李怡《失敗者回憶錄》:九七頭十年的民主派

(失敗者回憶錄0718)

台灣有朋友跟我說,黎智英應該是統派吧!他從黎智英公開反台獨、反港獨,甚至指示香港《蘋果》的編輯主管遏制宣揚「本土」的文章,導致香港《蘋果》後期受到香港年輕人「罷買」。香港年輕人指他和泛民主派是「大中華膠」,「膠」的意思就是「思想觀念僵化」。比如「左膠」就是指「平等」壓倒自由的思想觀念「僵化」。「大中華膠」就是指追求中國社會進步、民主自由,到了不顧現實的「思想僵化」地步。
按我對黎智英和泛民主派的認識,不能以台灣朋友常用的「統」「獨」二分法去形容。我認為他們不是「統派」,當然也絕不是「獨派」。就黎智英的基本思想來說,應是「美國派」,而且屬於美國「新保守主義」派。包括他在內的泛民主派,或者我之前講過的「愛國民主派」,其實都不支持「統一」:無論是香港走向一國一制的統一,還是台灣與中國的統一。但他們也不支持「台獨」「港獨」。
原因是從國際關係和政治現實來看,台獨、港獨都不現實。美國和西方世界所支持的是「不統不獨」。就台灣來說,西方支持維持現狀,反對以任何方式尤其是以武力改變現狀;就香港來說,西方支持《中英聯合聲明》所列出的所有中國對一國兩制的承諾,反對中國聲稱「《中英聯合聲明》已沒有現實意義」的論調,也反對香港獨立於中國之外。
就國際戰略形勢和現實政治來說,香港維持九七開始時的狀態,是西方國家和香港人當時認為最好也是唯一選擇;對台灣來說,「統」與「獨」的主張都沒有意義,因此,「不統不獨」也是唯一選擇。
我與泛民主派在這方面最大的不同,是在2015年香港大學的學生報《學苑》提出「香港民族論」的時候,我從維護言論自由的基本人權出發,認為「香港人有宣傳港獨的言論自由」。因為「講」而已,又不是行動,更不用說有行動力了,為什麼不行?當然,香港人也有宣傳一國一制即完全統一的言論自由。我在《蘋果》社論中寫過一篇「香港人有宣傳港獨的言論自由」,據知黎智英很感冒,不過他沒有當面跟我說。
但這是香港抗共運動後期的變化。
在抗共的早期,也就是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的八十年代初期,那時我跟後來成為民主派主要角色的司徒華已經認識頗久了。在1981年《七十年代》脫離左派獨立經營的募資中,司徒華與他任會長的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簡稱教協)的幾個骨幹,合共投資了十萬港元支持我另起爐灶,佔股份的七分之一,是支持較多的一個群組。從他這個行動來看,他更在意的不是「一國」,而是「兩制」中的自由。
我跟司徒華較有深交。他早年思想左傾,參加過中共的青年團,也嘗試過要求參加共產黨,但未被接受。我在《七十年代》創辦初期認識他。八十年代就香港前途問題交換過不少意見。他的「愛國」思想包含過去追求的「民主中國」的理想,因此,他接受中共輕言的「港人民主治港」。到六四後,仍然以「支援愛國民主運動」為畢生志業。
我曾經跟他爭論過,我說中共作為列寧式政黨,加上中國二千多年的專制主義傳統,唯權是尚是一以貫之的。但在掌政權後與掌政權前,地位與權力觀念已完全不同,它已從一個領導者變身為統治者,它的民主承諾如何可以相信?司徒華就認為中共在經濟上要依靠香港,不會不守承諾。又認為台灣維持現狀對香港有好處,因為江澤民說香港的一國兩制對台灣有「率先垂範」的作用,也就是說要以香港的成功向台灣示範一國兩制。既然《基本法》明確定下特首和立法會「雙普選」是最終目標,那麼只要動員香港人去爭取,民主是可以實現的。
從道理上說,他沒有錯。任何領導人若從國家利益來衡量,應該都會看到守住香港一國兩制、按照原來的制度運作,對中國絕對有益無害。即使是滿清時代,也懂得聘請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擔任海關總稅務司半個世紀(1861年-1911年)之久,以杜絕海關的貪污,保證朝廷能夠得到穩定而且不斷增長的稅收。
但中共政權比滿清還不如。正如英國哲學家羅素在100年前說過的一句話:中國是一切規則的例外。中國在開放潮流中,從最高領導階層,到各大中小的掌權者,幾乎都紛紛投入以權謀私的漩渦中。中國掌權者,即使是一個本性善良、公正、清廉的人,都不可能真正顧及國家的利益,而只會考慮特權階層及個人的利益,否則就無法在中國官場中生存。對外的所有冠冕堂皇或戰狼式的語言和行動,就只是要維護國家的面子。香港作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對各級權貴來說,是最方便謀取個人私利、也是成本最低的洗錢基地。向台灣「率先垂範」?個人利益當前,那是顧不上了。
基於此,在香港推動民主,就是加強民意監督來保障香港的原有制度。這是與中國特權階層的利益相抵觸的。所以,不管民主派如何就愛國表態,哪怕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地在香港立法會投票支持「反台獨」議案,對中國來說也只是面子上好看。中共真正在意的,是民主派在議會反對有利於中國滲透的議案,和要求擴大在特首選舉和立法會選舉中的民主參與。
大約是在香港主權轉移的頭十年吧,中國對香港還沒有從暗到明的政治干預,中國暴發戶還沒有大舉侵蝕香港市民生活,香港本土思潮還沒有冒起,那時我的言論傾向支持以司徒華、李柱銘為首的民主派,儘管並不同意他們的所有主張。因為當時只有民主派 才可以制衡建制派,和遏制中共的干預。(173)


圖,香港民主派在九七頭十年獲選民支持,在立法會選舉均大勝,也成為制衡建制派的主力。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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