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睹秦陵兵马俑,犹闻车轔轔马萧萧,正是阅兵仪仗重现。秦皇岂止在生时要九五之尊威仪,连黄泉路上也要虎符在握,驱策千军万马以壮行色。
有生以来只见识过两次阅兵,一次在中国,另一次在法国。旅美卅年,却从未见过阅兵。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后,老布什总统搞过“胜利阅兵”,那时我还未迁居华盛顿DC,据知阅兵规模很小,简直不值一哂。及至川普总统要过把阅兵癮,五角大楼却无此预算,多方筹措资金未果,惟有放弃。我发觉,世上有阅兵传统只有两种类型,一是有过皇帝的国家,二是以革命建政的国家。
八年前在巴黎看过国庆阅兵。法国是惟一有阅兵传统的西方国家。当日香榭丽舍大道观者如堵,唤来彩声欢呼的不是隆隆战车和呼啸掠过的幻影飞机,而是穿法兰西王国戎装的骑兵队列。鼓角交鸣,战旗猎猎,高卢武士盔缨飞扬……宛如罗浮宫历史画卷的重现。就我所见,法国阅兵式上战车队列很短,也未见展示庞大的导弹核弹和高精尖武器。阅兵于法兰西是一种仪式,以缅怀传统为主题。法国人对昔日荣光之怀恋,远超对当世国家的自豪。
只不过,每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国庆,巴黎人多度假去了,围观阅兵的外国人要比本国人多得多。驰过凯旋门的盛装骑队和入夜焰火晚会,实不如海滩和森林飞扬的负离子来得怡人,法国人那份爱国精忠便暂且锁在巴黎那间空屋里。所幸别国人在夏日假期大量涌入巴黎,代为向三色旗致敬欢呼,共和国的荣耀感因之得到加倍补偿。
(美国阵亡将士纪念日游行)
中法鲜有共同点,数得出来的是都有过皇帝,也有过大革命;再有一处近似,就是两国之历史流向都在中央集权这条河道交汇。这类国家只有一个政治文化中心,即首都。反观联邦制国家,首都都不大。美国华盛顿DC按人口仅排在第二十名。
再观中国阅兵,周朝天子就已“观兵以威诸侯”。周朝还属诸侯制,周天子并非大一统皇帝,“观兵”只是尊王仪式。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并非正史。秦灭六国一统九州,天下有了皇帝,阅兵已是父权君权的强烈体现。今睹秦陵兵马俑,犹闻车轔轔马萧萧,正是阅兵仪仗重现,岂止在生时要九五之尊威仪,连黄泉路上也要虎符在握,驱策千军万马以壮行色。
现今新中国以革命建政,阅兵主题在于展示革命成就,国家强大。很难想像,阅兵会出现秦兵马俑式的古代武士队列,又或汉武帝时马踏匈奴的霍去病骑兵方阵。以中国历史之邈远悠久,比之法兰西帝国的传统厚重和斑斓得多。假使阅兵式上重现历史画面,主旨不在彰显父权君权,而在于尊重传统,会否唤起炎黄子孙对历史的追念与自矜?然而,新中国却有着不同价值取向,阅兵千军万马,各式高端武器悉数亮相,以弘扬国力国威,俨然爱国主义直观教育。
新中国只有一次阅兵主题略有不同,那就是我见识过的1984国庆三十五周年大阅兵。彼时论国力强盛还谈不上,阅兵旨在昭示劫厄已除,天下大定。不可否认,八十年代中期正是黄金时段,大家相信国家正向着光明迈进。是次阅兵以我亲历所见,国家的图腾意象并非凌驾一切,提振民心民气是更重主题。一句话,“人”的符号被放大,自毛时代以降,国家与人从来没有如此距离贴近。
诚然,体制惯性还在延续。我家离天安门广场仅几百米,阅兵前夕,我刚好从岭南回京。户籍警察上门核查外来人员,问我为何不去派出所报备。我说这是我的家,我从来没有报过临时户口。警察也没再盘查。那次阅兵从事前夜间彩排到正式检阅,都对民众开放。游行更有群众方阵,就是这次,队列中自由散漫的群众方阵通过天安门时,一群学生拉开“小平您好”标语横幅,这并非官方导演而是自发。据《中国青年报》李大同回忆,该报记者拍摄到这帧照片,以为弥足珍贵,堪上头条。谁知总编室不予采用,原因是后文革泛社会对领袖崇拜的任何蛛丝马跡都非常警惕。后来记者说服总编室,从“万岁”到“您好”是时代进步。照片总算登在第四版,成了人民对领袖由仰望变成平视的一个时代徽记。
(摄于1984年北京阅兵)
记得那回阅兵,天气尚晴好,薄有雾靄。我没去长安街,凭窗眺望,正阳门琉璃瓦簷折射着秋阳,广场隐约传来号令声歌声和欢呼……及至放飞的鸽群掠过我们楼顶,阅兵结束了。
已通过广场的三军部队折返前门大街,小憩修整而后再鱼贯班师回营,我家门前停满坦克。这时薄雾已散,阳光给战车镀上金黄色。居民都到街上看热闹,官兵亦霸王卸甲,与民同乐。市民争相送饮料递水果和拉话,大抵是哪里人?当兵多久了?认上老乡便攀谈起来。我携三岁小儿趋前照相留念,言语之间,得知一位小个子坦克兵是海南琼海人,我说自己在海南岛当过多年知青,这就拉上话了。还有一军官把我儿子抱上坦克合影,那时真是军民无间,颇有鱼水之情。看着官兵黧黑的脸膛和朴实的笑容,俨然一个个真实的人,而非钢铁般的响亮名词和坚硬符号。
总之,那次阅兵以我之印象沉淀,记住的不是国家图腾。有陈凯歌电影《大阅兵》为证,他的视点也聚焦于每个鲜活个体,讲的是人的故事,表现的是个人命运,而非宏大意象和崇高符号。我对此亦有同感,国是人组成的,是为人而存在的,人有了尊严,国家才有尊严。
及至建政四十週年国庆,首都没有搞阅兵。那年肝胆俱裂的北京人已经见过军队入城了。其后几次大阅兵,我已去国远飏。即使北京人也难得亲眼目睹,长安街群众已是被筛选被组织的。在电视上看阅兵,能见到的是群像与整体,是威武的符号,是强大的意象。它不再表达个人故事,而是集体叙事和国家史诗。又到最近一次大漠点兵,检阅台上只有定于一尊的统帅,再无其他身影。至于国家意象亦退为其次,阅兵主旨回到对父权君权的终极确认。
川普阅兵倘能成事,以何为主题?“让美国重新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还是“让美国继续伟大”(Keep America great!)?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美国的国家观念和东方大一统的国家主义有很大不同,演兵更不会诠释为对权力定于一尊的膺服。不管如何,这两种体制都会在世界上双峰并峙,相看两厌,却继续共存,看不到一方取代另一方的前景。毕竟这两种价值都深植于历史底蕴与民族心理,换句话来说,这就是宿命。
(原载明报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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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生你好!就是1984年鄧小平那次閱兵,令我從尊重鄧小平到反感。我認為個人崇拜的陰魂不散,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不徹底的沒希望的。從此不認同這個黨國。 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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