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9日星期三

李宗陶: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逝者——彭小莲

编按:6月19日上午10时许,中国电影导演、编剧彭小莲因病去世,享年66岁。
彭小莲,1953年生于上海,江西插队9年,后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曾为上影厂导演。1989年赴美国纽约大学电影研究院,获MFA学位。1996年回国,为独立签约导演。其导演的电影《美丽上海》获2004年金鸡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2001年完成小川绅介遗作《满山红柿》,获日本十佳纪录片奖并参加翌年柏林电影节。2003年开始,她与从事媒体教学的魏时煜耗费6年时间,走访了二十六位“胡风分子”,四十多个家庭,摄制完成了第一部记录跟父亲一样的“胡风分子”的命运的纪录片《红日风暴》。
2010年,文化记者李宗陶对彭小莲进行了专访,据此写出的人物特稿收于宗陶新书《那些说不出的慌张》中。在这篇特稿里,我们能够看到一位导演的坚守,也能够看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细察与体贴:她如何穿过了职业、身份、标签、时代话语,带着对一个个体的尊重,寻访到各种头衔之下的那个彭小莲。
今天,我们重发这篇旧文摘选,以纪念这位曾经的电影工作者。
对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文/李宗陶
节选自《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一个女人,穿件翠绿翠绿的毛衣,露一截黄贡缎小碎花的衬衣领子,踩双大头水兵皮鞋,大摇大摆往这边来。她用一笑自我介绍,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堆起—因为皮肤底子好,又有份笃定在,终归还是好看。
年轻时,她是美的。用日本纪录片导演小川绅介的话说,“圆圆脸上有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皮肤像剥了壳的白煮蛋,幼滑、透明,走在淮海路上,招人回头。几十年后有一天,她在纽约街头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身板笔直,一头白发,脸上有皱纹,却那样抢眼。“我都走过去了,一会儿回头,一会儿回头,舍不得不看。”
大大方方老去,女人依旧可以动人,若随随便便放弃对自己的要求,那是一种罪过。自由人彭小莲过着一种相当自律、勤奋的生活,每天铁板钉钉有阅读写作或者看片剪片的时间,每周去游泳馆四次,一旦饮食过量会深深自责并加以改正。她在为下一部电影积聚能量,也是为自己能够依旧挺拔地走在马路上。
彭小莲
好多年没有正经拍过照片了。被说服接受摄影记者的创作后,她选定了市中心难得的一块绿地。作为一个上海人,一个拍出过“上海三部曲”的导演,城中哪只角还有些韵致,她心里有数。
拍照那天,平时随意的彭小莲请常搭档的剧组化妆师为她打理了面孔,额头上还多出几缕卷曲的刘海儿,像是从前小姑娘隔夜里用火钳烫卷的。一抹羊绒衫的水红,从男性化的棉外套里露出一角。
一个正宗上海女人。听她说说羊绒衫的事情吧:“原价120多(美金),打折,24块9毛9,想想都便宜,一口气买6件,送人!”
***
一位长辈描述过片场工作状态的彭小莲,“她那个嗓门儿,简直是咆哮”。不仅咆哮,还有国骂。一个导演,也许可以有一百种方法镇住大场面,这是最直接的一种。
“我喜欢聪明人。最怕剧组里有笨笨的老实人,你向他发火都觉得没底气。”
有次给大学生讲座,她一手拿瓶矿泉水,一手抱罐薯片,大讲如今大学怎样烂,怎样扩招收了许多钱,又对学生不负责任,导致现在的小孩子素质都差得要死—这些“小孩子”听着听着,使劲鼓掌。
彭小莲“吃相难看”,大概是被流浪艺术家云集的纽约格林威治村带坏的。不不,她说,三岁看到老,她从小就那样—当父亲绘声绘色讲完童话故事、小姑娘本该天真一下的时候,她指着书上的插图说:“这个公主一点也不美丽!”她还跟男孩子打架。
她说自己散漫、没有教养、坐立不安、肆无忌惮(一定有长辈这样教训过她),骨子里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在荡来荡去。
与“文革”相伴的青春期带给她的副产品是:不肯按规范生活,又没有足够勇气承担后果,结果就是那样一副一脸夹生的样子。
流浪的、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形象塞满了她的整个青春,让她吃足了苦头。她最好的女朋友最终嫁人的造型,依然是把麻袋片般的布料胡乱披在身上,剪着朋克式的短发。每次,彭小莲望着她,望着一个活生生的穷人仍然敢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活,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另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是小川绅介。因为深深懂得农民对土地的感情,这个农民一样壮实的导演从1968年起开始拍摄成田机场建设强征土地、农民自发对抗的系列纪录片,同时记录正在消亡的村落和渐渐消失的传统。六年后,纪录片问世,震惊电影界。
1988年认识小川后,彭小莲慢慢接触到他那濒临解散的团队。那是一个带有共产主义色彩的公有制小集体,却在现实面前矛盾重重。在小川工作室,彭小莲吃着只盖一片薄鳗鱼、没有任何别的菜的工作餐,再次明白:为了理想,极度贫困也是有人会选择的。
回到中国,她成了“签约导演”。意思是没有单位,接一单活儿,拿一份钱。她说她从不羡慕那些有固定收入的人。她没什么计划,也不想挣钱的事,宁愿手头紧一点。
“一集5万,那30集也有100多万,有时候想想冲着钱去吧……那我至少得看两套同类型的电视剧吧,可我家电视机也没有。一想到那种痛苦,算了算了!”如果有人苦口婆心劝她,她会跳起来:“讲过了呀!不拍就是不拍!”
“我想过的,放弃原则比坚持还要痛苦。也就是说,如果我撅着屁股去拍那些没意思的电视剧(有意思的一直没碰到过),去做所有不快乐但可以很快来钱的事情,我会比没钱更难过!有时候也给朋友帮帮忙,不拿钱,但是我跟他们讲清楚的,那是因为我想干,我有乐趣。”
世道已经让人难有真正的快乐了,那就尽量给自己找点乐子吧,这是彭小莲的逻辑。概括这世道,她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一泡污(沪语,屎)一样!”
***
彭小莲的父亲彭柏山,早年写诗写小说,经胡风介绍与鲁迅通信。1934年在“左联”入党。1938年投笔从戎,后来在新四军第二十四军当副政委,是皮定钧司令的亲密战友。1953年接替夏衍,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作为1955年钦点的“胡风分子”,彭柏山的后半生在审查、监禁、批斗中度过。1968年4月,他被革他命的人一棍子一棍子地打死了。三个月后,被通知去收尸的女儿们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看到彻底变形的父亲。
30年后,当彭小莲因父母而写《他们的故事》有必要再现这个场景时,她不断回忆着、涂改着,最后在一片纸上写了不到200个字,夹在书稿里交给出版社。她说:“我从来没有在文章里、在朋友面前描述过这个场面。现在,我还是写不了这些。我想等夏天过去以后,等我再强大一些,我再试着把它写出来。”
彭小莲的母亲朱微明,曾是新四军《前锋报》总编,是王芸生亲自招进《大公报》的记者,1949年后在上译厂参与翻译过70多部苏联电影。1955年她是“反革命家属”,1966年她是“大叛徒”。她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彭小莲是最小的女儿。
到了1969年,朱微明还关在隔离室,孩子们陆续被发往江苏南京、甘肃天水、上海奉贤、云南和江西。一家人,就这样散了。
江西插队九年,除了几张泛黄的照片,好像没有在彭小莲那里留下什么。她没有委屈要诉,也没有伤痕要舔,她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起下乡的女伴倒还没忘,一群人夜里去偷南瓜,那个掉进粪池里的“窝囊废”就是她。
其实,她早把那些细碎的、荒诞的,或刺激或悲恸的人和事,悄悄埋布在她的小说或电影里了。譬如,夜里在小队仓库值班,老鼠从肩头爬过,她懒得动,因为白天干活儿太累了。譬如,在逃票的旅途上,遭遇女警搜身,连人带包被甩出火车车厢。放声大哭吗?不,设法蹭上下一趟。
彭小莲不属于受了感召“到农村广阔天地去”的那一群,她是被一刀切政策赶出上海的。江西那个小村子让知青们开了眼:“晓得乡下穷,没想到这么个穷法!”因为潮湿,她睡的木板床床脚常长出小蘑菇。她得了关节炎。
母亲在她的毛衣袖口上装了一圈松紧带,下田劳动时好箍紧一点,暖和一点。而她那时,成天只想着怎样偷懒,少干活儿,常常瘸着腿走路。
插队的最后两年,她被公社小分队留下来,不必再下田干活儿了。《林海雪原》是常演的一出,不知哪个聪明人想出个点子,用装尿素的化肥袋子为杨子荣做了一件白披风,于是,这出戏煞是好看——
锣鼓敲得人头昏脑涨,杨子荣披着尿素袋子在农家饭桌搭成的舞台中央挥着手臂,一群裹着尿素袋子的人冲上台去,有的转圈,有的翻筋斗。彭小莲只须混在人群中,从舞台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再原路折回,同时将那饭桌跺得咚咚响。这时候,她腿也不瘸了,关节炎也好了一大半。
再后来,她得到报考大学的机会。出版人肖关鸿说,插队时,彭小莲差一点被选去演一部样板戏,因为出身问题被淘汰。1978年,她考取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肖关鸿说,这样的情节发展符合她的性格。
回沪前,彭小莲望着湛蓝的天空,秃山上的两株老樟树,河边用棒槌敲打着衣服的农妇,忽然泪流满面:九年,就这么过去了?在这里瞎混了些什么?
***
彭小莲在北电导演系78级的那个班有29个人,其中包括:陈凯歌、田壮壮、吴子牛、夏刚、张建亚、金韬、张军钊、李少红、胡玫……
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搬弄老同学的是非,她多半会替他们讲话:“《无极》很烂么?但你要相信,陈凯歌开拍的时候,一定是想把它拍成一部好片子的!”
有一年陈凯歌在某地参加新片首映式,有人打电话给彭小莲:“快看快看(电视),观众正在起哄要他们(陈凯歌与陈红)接吻呢!”彭小莲叹口气:“做导演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如果有人介绍她时,在前面加上定语“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的同学”,她会自嘲:“心酸心酸,活在别人身上了。做了那么多年导演,还要去沾别人的光。”
别人中不乏与时俱进者。每次参加电影节,她会看到这位或那位老同学,走在红地毯上,衬衫如雪,皮鞋如镜,颈子里系朵黑蝴蝶结,身边总有记者环绕。她会在心里“哦”一声:某某某现在是这个样子了。
她的根基在上海,而中国电影的重镇早已北移。“这把年纪我是漂不动了,做自己想做的吧。”但真的是很难,好剧本难找,投资难拉,说话算数的制片人也难碰上。
她写过一个不错的本子,几乎谈妥立项了,前后耗了两年,最后黄了。“北京人,你知道的呀。”
执导《美丽上海》。左一为顾美华,左二为王祖贤
她拍了一系列上海味道浓郁的故事片,有别于王家卫那种在香港搁浅的上海记忆,但都不怎么出名。
一部一部重看她的电影,会找到那种专属于女性的细部处理能力和语调。那些沪语,不仅仅是从房东太太或者麻将搭子嘴里有腔调地念出来的,也是从人物的一招一式、一个眼神中传递出来的。譬如,上海人在人前不扬家丑的那声“嘘—”。
老演员郑振瑶在她的两部片子里演母亲,抽香烟,会外语,精明而坚韧。香港女演员顾美华、台湾女明星王祖贤分别在《美丽上海》中演一对姐妹,一个插队回沪,不动声色,像柔顺的水草,被命运拨弄来拨弄去;一个留学归来,言必称美国。
吕丽萍在《假装没感觉》里演一个不断带着女儿搬回娘家的母亲。她碰到的,不是有外遇的丈夫,就是连水电费都要跟她算清楚的继任老公。
“大家都很难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吕丽萍领着女儿坐上出租车,期期艾艾跟水电费老公分手。孙海英演的男人向车窗里伸进一只手:“实在要走,出租车钱我出。”
细心观众能体会,这些从她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经由她的观察和表现,被赋予了怎样的生命。
***
彭小莲叙事平稳,画面考究,哪怕一个清晨人们骑自行车上班的空镜头,角上也会带进一抹树荫。她小时候在市少年宫学画,12岁在林风眠的画作前大叫“真好”而不管画家已经被打翻在地,身上踏了许多只脚。
她的摄影搭档是美国同学、台湾人林良忠,一个人文修养相当好的摄影师。他们对色彩、光线、画面的调度,成分颇为复杂,掺杂着东方传统文化和西方学院派的影响,最后投射在银幕上,是唯美、老派的语言,有油画般质感。“我不想把片子搞得像地下电影那样粗糙。”而她在影片中对背景声音的极大容纳,显然是从纪录片里来的。
彭小莲似乎喜欢用窗格子来表现人物的隔阂,增强戏剧的张力:外婆在右,外孙女在左,两人背对背;外婆跨出她那一格,入左,给书包里装着避孕套的外孙女一记耳光,然后回到她那一格,背过身去。彭小莲告诉我,那不是透过真的窗棂拍出来的,而是用化妆镜变的小魔术。
她在片子里所用的心思,更多的不是技术上的、剪辑手法上的,而是关涉心灵和情感。所以有些观众会被她平静的叙事弄得大哭。
她的电影,像是上海滩的良家妇女,耐看。
因为一些原因,《美丽上海》拍完一年多没上映。导演霍建起的妻子看完后回家说,“你得看看彭小莲的《美丽上海》,非常厉害。”2004年,这部片子拿下金鸡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好些报道都在渲染它“击败张艺谋的《十面埋伏》”。然而,为什么要跟一部明显走下坡路的、缺乏诚意的作品相比呢?
小川绅介向她展示过什么叫作电影的诚意。那种贴着人群搜索的镜头,是跟农民泡在一起六年才有的拍摄可能。那个稻谷受精的画面,是花了很长时间,在夜里、在显微镜下捕捉到的。
带着人文情感,找到不一样的视角,捉住那些蕴含着人与生活本质联系的细节,把故事片拍出纪录片的毛边感,把空气也拍到电影里去,这是彭小莲从小川那里悟到的电影哲学。小川做给她看:好作品跟思想的诞生一样,需要闲暇、空间和沉淀。
当然,小川也告诉过她一些别的事情:有一次去柏林电影节拿奖,被安排在豪华酒店,每晚收看电视里的色情节目到深夜,结账时发现那是一笔巨款。后来电影节为他的收费电视埋了单,国际大导演小川,真难为情啊。
小川绅介留下的文字不多,关于中国导演,他写过两个人,一个是侯孝贤,一个是彭小莲。小川认定彭小莲是个好的电影导演,同时也具有拍出上乘纪录片的潜力。当时,彭小莲正筹备拍摄巴金的后半生,但因种种原因停机。
小川逝世后,遗孀洋子追到上海,请彭小莲完成丈夫未完成的作品《满山红柿》。穷得叮当响的彭小莲硬着头皮回到穷得叮当响的日本山形牧野村,在全方位贫困的条件下完成了这部作品—获得2001年日本十佳纪录片奖,次年在柏林电影节上做特别展映,2004年3月在纽约上映时,《纽约时报》影评给了很高的评价。
彭小莲再次沉浸在小川镜头语言的魅力中。她清楚地看到:“没有小川他们在那里生活的八年,凭我怎样走马观花,即使看见橱窗里的东西,也抓不住它们的生命。但是,在这样的拍摄中,我逐渐找到了一种对人、对事的观察角度,哪怕一个物件已经被灰尘盖满,我也渐渐知道如何抹去那尘土,看清灰尘下物件的原形。”
***
借着这种能力和内心深处的痛,她终于动手开拍纪录片《红日风暴》,记录跟父亲一样的“胡风分子”的命运。
1986年,已经是导演的彭小莲代母亲去参加胡风的追悼会。会上,贾植芳等先生建议她拍一部这样的电影。“想到要重新回忆那些往事,我就觉得恐惧。我逃到纽约读书,以为从此就可以忘记。但可能是女人的反应常常慢一拍,那些‘过去’常常在我走路的时候浮现出来,真像电影镜头一样。”
1996年,母亲病重,彭小莲赶回上海。在病床前,她第一次完整听母亲讲述了记忆中的那段历史。她联系香港城市大学的朋友魏时煜,开始寻访当时活着的全部“胡风分子”。
“从2003年SARS开始动手,到2009年剪完最后一格,整整六年。”资金有限,彭小莲与合作者最后都投进了自己的钱,“等于我这些年拍的那些故事片,全养了这部纪录片。”
26个在世“胡风分子”,十多个已逝“胡风分子”的亲友,300多小时的拍摄素材,100多万字的访谈记录。她们收集了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人民日报》上400多篇与批判胡风有关的文章与漫画。
她们走了大半个中国:阿垅在天津住过的新疆路,关押过“胡风分子”的北京安福胡同,上海提篮桥监狱,四川的川东监狱和川西劳改农场,胡风和妻子梅志住过的苗溪农场,全都采录实景。
拍摄过程中,王戎、梅志、白莎、冀汸夫人殷容仙、胡征、耿庸、彭燕郊、王元化、贾植芳、何满子、绿原,一个一个去世了。
这份沉甸甸的记录几乎是用父亲的生命和信誉换来的。年过八旬的“分子”们听说是彭柏山的女儿来拍,尤其是看过《他们的岁月》之后,二话不说都愿意接受采访。
诗人孙钿的妻子胡丽娟操一口宁波话慢吞吞讲,为了带大七个孩子,她不得不三天两头去卖血,有一次因为走得太急,满脸通红,医生怕她身体有问题让躺下观察后再定。于是大冬天里她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一件小布衫,好让自己快点冷下来,好马上去抽血,好去买米买煤……老人脸上没有影视里常见的那种悲戚,只有两滴老泪慢慢积在眼睛里。拍摄者给了彭小莲一个微小的镜头:她的两只手,握着胡丽娟的手,大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老人的掌背。镜头不可能给得再多了—完成这个采访走出孙家时,彭小莲的面孔哭肿了。
作家王戎是接着氧气瓶出现在镜头前的。他讲着平反后25年的工资没处去要,“头发都白了,也没办法说理去”。讲到后来,没有言语声,只有老人动了气、从唇间呼哧呼哧喘的声音。摄像机没有停下来,一个漫长的长镜头。两个月后,王戎去世了。
也有个别思前想后不愿面对往事的。当牛汉拨通电话说服舒芜接受访问,舒老先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看没有必要。因为我重新看我以前写的东西,就觉得除了那个,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因为雇不起人整理,大部分同期声都是彭小莲自己听的。她一遍遍听这些老者的诉说,竟有些麻木: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拍完片子,她整整抑郁了一年。
今天,她还是不愿意多谈这部耗了她的心神,同时令她不得不更加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沉重作品。
***
童年,从父亲每次短暂回家开始,彭小莲就有一种惊慌:这次肯定长不了。慢慢地她发现,人世间好像什么都长不了,没有不死的东西,没有永恒,而她想要。
在人群中,她常常有迷路感。在别人眼里,她像母亲一样,已经足够坚强、足够独立。她问自己:你会在独立中萎缩吗?于是,在那笃定的后面,她还是会不安,会慌慌张张四下里寻望,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李宗陶 著
三辉图书/商务印书馆
本集收录文化记者李宗陶写于2008-2014年的17篇人物特稿和访谈,受访者涵括作家、画家、学者、导演、艺人等,其中不乏文化界重要人物。宗陶以她的专业、认真和沉着,细心体贴每一位受访对象,为他们,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和社会景观,留下一帧帧传神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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