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种族矛盾升温,本文却不欲谈身为华人的感受。笔者在普林斯顿时深受师长余英时影响,他有句名言:"我没有乡愁"。其实余先生也从来不受族群意识所囿,他的历史观里只有人性人道至高标准。
于是念及罗莎帕克斯(Rosa Louise McCauley Parks)的故事,当年这位普通女性,如何以无声的力量去叩响历史的门环?那要从1943年一个雨夜说起。
回溯南北战争后黑奴获得解放,联邦军队撤出,南方保守白人重获地方政权,制定《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实行所谓"隔离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限令公共设施必须按照不同种族隔离使用,公立学校、公园、巴士、公共饮水器乃至公厕,概无例外。好莱坞电影《隐藏人物》(Hidden Figures)真实重现,至六十年代中期,太空总署兰利研究中心(设在弗吉尼亚州)洗手间和咖啡壶还按不同肤色分别使用。
隔离与平等两个字汇,居然能砌成词条,实系逻辑与语法奇观。《吉姆·克劳法》之吉姆·克劳为"黑鬼"贬义词,单把克劳Crow抽出来,字意是乌鸦。这一恶法教人联想起南方玉米田的鸦群,盘旋如阴风,挟着阵阵不祥聒噪。
1913年出生的罗莎就处于这个年代,更不幸的是降生在阿拉巴马州最具种族歧视的地区。她父亲是木匠,母亲是社区小学教师。罗莎从小在家跟母亲学习,学龄前已比白人孩子有更强阅读能力,却到11岁才第一次踏进黑人学校,小学毕业后进入州府蒙哥马利职业女校就读。从童年到青少年,她存下太多暗黑记忆。美国黑人民权活动家从马丁·路德·金到詹姆斯·法默(好莱坞电影《伟大辩手》The Great Debaters中的生活原型),再到罗莎·帕克斯等,大都生于南方,绝非偶然。他们如黑色燧石,在重击下迸出火星,引燃了一个时代。
罗莎《我的故事》写道,当三K党成群结队在黑人社区呼啸而过肆意鸣枪时,祖父持双管长枪守在门后,告诫家人穿好衣服,随时准备逃命。她又写道,隔离是真的,平等却没有。校车仅接送白人学童,黑孩子只能走路上学。她记得自己的疑惑之一,蒙哥马利公共饮水器都有白人或黑人专用标志,她和所有黑孩子都曾想像另一种水的滋味,白人喝的水比黑人的甜?
罗莎童年的反抗,是在一个尘土飞扬的正午,大气在骄阳下振动,她第一次上学,路遇白人学校同龄男孩,对方扬言殴打她。她捡起石头怒喝:你最好不要动手!白孩子愣住,那刻只听到掠过田野的热风,翻卷的玉米缨穗噼啪抽响,如鞭子扬起,却始终落不下来。对峙一阵,白孩子骂咧咧地走了。
然而,上学之路酷似黑脸颊上的泪痕,无法用一块石头抹去。白人学童校车经过,会吐口水,扔垃圾,喷暴力语言。车上孩子也怀着童心,只不过在歧视偏见的社会氛围下充塞糟粕。这就是德国政治伦理学家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她通过纳粹战犯审判得出结论:如果缺乏思考判断,每个普通人都可能成为恶的代言人。
绝大部分美国白人对祖家欧洲已无记忆,这和罗莎对遥远黑非洲毫无印象一般,大家都是美国人,却黑白藩篱森严,如同蝇眼中分裂的世界。那些白孩子到了成年,心灵或仍被平庸的恶所纠缠,或有不少人会醒悟,成为民权同情者和支持者。然而那是1924年,罗莎为避开平庸的恶,要绕道去黑人学校。她经过田畴,仿佛看到祖先们在棉花地裸背弯腰,在日晒下如一张张黑色的弓;她走过密西西比河陡岸,蒸腾雾气中仿佛飘来《老人河》忧伤的船歌,伴随祖辈口传的故事,萦绕于童心阴翳的角落。
罗莎19岁和理发师雷蒙德结婚,之后相夫教子。和多数黑人一样,她人生很平凡,但注定要走出平凡。雷蒙德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 NAACP)阿拉巴马州分部会员。罗莎在丈夫鼓励下加入协进会,在这里找到了生命意义。当黑人为命运祈祷点燃蜡烛,有色人种协进会就是黑铁铸造的烛台。
真正的美国文学最早植根于南方,开山始祖是马克吐温。他写道:人最重要的日子,是出生那天和找到人生意义那天。
(罗莎与马丁路德.金)
1943年,罗莎灵魂的秘窗被一股蛮力撬开。那天她购物回家,拎大包小包等候巴士。阿拉巴马是雷暴降雨最多的州,顷刻乌云四合,暴雨如注,站牌在闪电下晃动,如一面敌意之旗。巴士才停下,罗莎就慌不择"门",匆匆上车。她到为黑人专座坐定,巴士不动。她看见司机凌厉的眼神,才发觉自己触犯了《吉姆克劳法》。
该恶法规定,不但座席按肤色划分,而且前门专供白人上下,黑人必须从前门购票再下车,然后从后门上车。蒙哥马利巴士司机都是白人,州政府赋予他们佩枪权和巴士执法权。此时该司机见罗莎端坐不动,就疾言厉色喝令她从前门下车,再从后门重新登车。她捋着湿漉漉的卷发反问:"我已经上车了,提着这么多东西,有必要挤过人堆再下车上车吗?"司机撕扯她的湿衣吆喝:"你能从人堆里挤进来,就能挤出去!" 罗莎强忍怒火起身下车。她挤到前排时,因手拎东西多,钱包掉落椅底,便坐到椅子上弯腰去捡。司机见她胆敢坐到白人座位,暴怒道:"滚下我的巴士!"
那瞬间,罗莎脑际浮现上学路上威胁要打人的白孩子。那是横贯童年的创伤。她捡起钱包不是石头,迸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你最好不要动手!说罢她夺门而出……
六十五年后美国首位非洲裔总统访华,奥巴马到埠正逢雨夜,我看到网上段子"一个黑人穿着黑衣打着黑伞走进黑夜",莞尔之余却想起了罗莎· 帕克斯。
一条比黑夜更黑的影子扎进茫茫雨幕,再不回头。司机对着她蹒跚背影追骂,愤怒与同情却在黑白乘客脸上弥漫。这个司机叫詹姆斯·布莱克(James Blake),他注定要和罗莎的黑色轨道重逢,从而成为民权史上丑陋的标记。
巴士种族隔离不但是南方之耻,也是美国之耻,更是点燃黑色火药的引信。只需在无数案例中摘两则----
1944年,现役军人杰克·罗伯逊(Jackie Robinson)在德州乘巴士,因拒绝让座给白人军官而被军事法庭审判。杰克·罗伯逊是前加州大学体育明星,其后成为全美棒球大联盟第一位黑人球员。他被军事法庭宣判无罪,当庭释放。1947年他加入道奇队,曾引起南方各球会的鼓噪,扬言抵制。但大联盟强硬下令,罢赛球手将被禁赛。1955年,杰克·罗伯逊和道奇队击败死敌洋基队,赢得总决赛冠军。他后来荣登名人堂,成为传奇人物,美国电影《42》(中译《42号传奇》)拍的就是他的事迹。
另一对来自新泽西州的少年姐弟到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探亲,因不知南方恶法,登上巴士坐在前排座位,被司机拔枪指着脑袋赶下车,并遭警察逮捕,关了两日还要庭审,法官威胁要把这对姐弟关入少年拘留所直至21岁。
《吉姆·克劳法》无关种族对立,无关阶级斗争,无关南方北方,而关乎自由和奴役,平等与偏见,公义和压迫。黑人并非孤独抗争的族群,有众多白人站在他们一边。
1944年,二战烽火弥天,美国在欧洲和太平洋两个战场转入进攻。举国"民主兵工厂"全速运转,千万家庭妇女穿起工装,头巾落满烟囱灰烬,犹如战尘。罗莎也进入蒙哥马利空军基地工作。六十年代初《隐藏人物》的黑人女性在高级知识分子成堆的太空总署尚难逃歧视,罗莎在四十年代受的歧视会更深,当然周围也不乏善意的白人同事。
时光流转到五十年代。罗莎此时在百货公司做裁缝,并兼任有色人种协进会阿拉巴马分部行政秘书。她的生命年谱嵌入一对白人夫妇的名字克里夫德·杜尔是专为黑人打官司的民权律师;而维珍尼娅·杜尔则是协进会唯一的白人职员。
维珍尼娅就像写《汤姆叔叔的小屋》(旧译:黑奴吁天录)的女作家斯托夫人,那是十九世纪最畅销的书。虽则现今非裔美国人将"汤姆叔叔"视为忠顺主人的贬义词,有如鲁迅笔下的闰土。但当时斯托夫人的废奴思想,深刻影响了美国,甚至成为南北战争的先声。林肯总统曾对她说:"你就是那位引发一场大战的小妇人"。
维珍尼娅是罗莎的挚友,也是精神引导者,是她帮助罗莎进入田纳西州高地民族学校,接受和平非暴力的公民抗争培训。
五十年代民权运动雷声隐隐,积雨云在南方湿热的天空翻卷。马丁·路德·金已登上历史舞台。他率先挑战《吉姆·克劳法》,首当其冲就是巴士种族隔离。坐巴士的白人较少,黑人占压倒多数,这是恶法最脆弱一环。前传故事是另一阿拉巴马黑人学生克劳黛特·科尔文拒绝让座给后上车的白人。司机报警后,几名警察将她铐走并要控罪。民权团体经研判后隐忍不发,因科尔文被捕时曾辱骂警务人员,况且她与已婚男性私通怀孕。庭审时不易得到陪审团支持,亦难以发动大规模公民抗争。民权团体耐心等待下一颗火种。
1955年12月1日,罗莎再度与恶人司机詹姆斯布莱克相遇。这天她从百货公司下班,登上巴士回家,坐到黑人专座。其后陆续有白人上车,靠前两排已坐满,白人乘客便站着,本无怨言。司机詹姆斯见状却过来把白人专座牌子后移,命令黑人乘客往后挪。座上四个黑人均不动,司机开始咆哮。有三个黑人起身后移,惟有罗莎不予理睬,反挪到靠窗座位。詹姆斯不屑于记住任何黑面孔,但罗莎却认得十二年前这尊凶神。以下对话均引自她的自传《我的故事》
司机詹姆斯呼喝:"为什么你不站起来?"答:"因为我不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好吧!如果你再不站起来,就叫警察来拘捕你!"罗莎冷峻回应:"你可以那样做。"布莱克旋即下车到公共电话亭报警。罗莎被拘捕,并控以违反《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种族隔离法第6章第11条》罪名。
(罗莎因违反种族隔离法被捕)
罗莎·帕克斯是天选之人,如马丁·路德·金描述,她有文化教养,工作婚姻稳定,是一等一好市民。由她擦亮的磷火,倏地点燃席卷南方的公民抗争。女性政治协会向全市四十万黑人派发《为蒙哥马利当局无理拘捕罗莎·帕克斯女士而抵制蒙哥马利巴士公司声明书》,继而二十多个民权团体联合呼吁罢坐巴士。由马丁·路德·金统合并领导的这场运动,震撼全美。黑人民众走路上班和联合租车拼车,抵制巴士长达三百八十二天,他们之团结坚韧,令天地动容。
1956年6月19日,联邦法院裁决蒙哥马利公车种族隔离必须废止。阿拉巴马州政府上诉。同年最高法院终极裁决:公车种族隔离违反《宪法第14条修正案》。几天后罗莎穿着自己缝制的新衣重登巴士,坐在此前白人专座。南方冬日爽风掀动她的彩色披肩,宛如阿拉巴马冬日开放的州花金茶花,蒙哥马利街景像蒙太奇,不断闪回到童年,罗莎第一次觉得这是她的家乡。一同登车的美联社记者拍下罗莎的欣悦笑容,成了文献照片。
罗莎·帕克斯公民抗命的勇气从何而来?她的回答言简意赅:"厌倦屈服。"
半个世纪之后,我听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先生如是说:历史从来没有什么"必然规律",历史是由思想、事件和人物书写的。
1957年,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在阿肯色州小石城白人公立中央高中为九名黑人学生注册。州长却调来国民警卫队阻止黑人学生进校。当时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并非民权支持者,但野火蔓延的公民抗争势难遏制,何况国家因之面临宪政危机。1954年《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委员会》案,最高法院已全票裁决按种族分校违反宪法第14条修正案,但南方各州政府均拒绝执行。美国有没有挑战宪法和最高法院终极判决的州权?艾森豪威尔作出抉择,出动101空降师进驻小石城,驱散无理阻挠的白人民众,九名黑人学生由军队吉普开路,由士兵全副武装护卫进校。小石城九人之一马尔巴·比尔斯接受美国广播公司采访时回忆,那一刻我才知道这是我们的国家,第一次觉得应该向国旗致敬,这才是美国。
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狂澜迭起。1964年,马丁·路德·金领导"向华盛顿进军",在林肯纪念堂前对五十万集会者发表演讲《我有一个梦》;1964年,国会通过《民权法案》;1965年国会通过《投票权利法案》。耻辱的《吉姆·克劳法》彻底终结。
诺贝尔经济奖得主弗里德曼认为,自由才是一切奇迹之源。南北战争废除奴隶制,美国完成了农业革命,大量劳动力和土地捆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废除种族隔离,阿拉巴马从棉花州、农业州晋身多元化工业州。
美国编年史就是为实行独立宣言各项原则的奋斗史。罗莎·帕克斯就是连缀史卷篇章的导言。历史是思想、事件、人物所书写的,信哉斯言!
1992年罗莎自传《我的故事》问世;1995年她的回忆录《无声的力量》出版。1996年克林顿给罗莎颁发"总统自由勋章"。1997年国会颁发"民权之母"奖章。1999年她获阿拉巴马州特殊贡献奖。2000年蒙哥马利特洛伊大学建成以罗莎·帕克斯命名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当年那辆巴士被底特律亨利·福特博物馆永久收藏。2005年,罗莎在底特律去世,家乡蒙哥马利市政府下令,所有公共巴士在最前排座椅系上黑纱哀悼。她的遗体放置国会圆形大厅让公众瞻仰,小布什到圆形大厅献花,并下达总统行政命令:实行国葬,降半旗致哀。主持追悼会的非裔国务卿赖斯深情追思:没有罗莎这位先驱,就没有自己的今天。2006年小布什签署命令将罗莎·帕克斯雕像安放国会大厅,并表示"我们认同她为更美好更团结的美国的奉献,我们保证会为美国人民的司法正义而奋斗。"
无数眼泪和白骨嵌入岩层,成为矿石,他们的魂魄终有一天被唤醒,走进壁画,化为塑像。一个国家如何直面和反思过去不光彩的历史,将决定她的现在与未来。
我曾到乔治亚州看望作家朋友,在亚特兰大马丁·路德·金故居附近,看到几个黑白孩子放风筝,红白蓝三色飘带猎猎拖曳在南方晴空下,反复螺旋式俯冲和上升,象征着文明轨迹。笑语与尖叫追逐风筝,孩子们在放飞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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