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4日星期五

嚴家祺:戈揚晚年在紐約

(左起)万润南、戈扬、严家祺在西来寺(1989年) 


戈揚活了九十三歲,她的一生如此起伏多變,從重慶到北京,從北大荒到紐約,從參加台兒莊戰役、隨新四軍轉戰南北,到住進星雲大師的西來寺。但不變的是,她在當右派和流亡美國兩次人生低潮中,始終是那麼不屈不撓、那麼自信自尊、那麼自強不息、那麼堅毅剛強。
戈揚和鄧穎超相識將近半個世紀。早在 1940年抗日戰爭初期的重慶,戈揚和鄧穎超在宋慶齡的「新生活婦女指導委員會」中工作。皖南事變後,鄧穎超介紹戈揚去了新四軍。戈揚作為女記者,在共產黨內赫赫有名, 1949年,她與楊剛、浦熙修、彭子岡一起被稱為「中共新聞界四大花旦」。
    戈揚當上右派後,與鄧穎超有二十多年沒有聯繫。周恩來去世後,鄧穎超與戈揚又見面了,兩人都成了老太太。鄧穎超在大連棒槌島避暑時,戈揚又去看她,兩人談得來。鄧穎超當時是全國政協主席,戈揚又擔任起「反右」前的《新觀察》雜誌主編。鄧穎超住在中南海,希望戈揚每星期都去看她,與她聊聊天。 1989年胡耀邦的去世,改變了戈揚的人生。正是戈揚和張偉國主辦了一次「紀念胡耀邦座談會」,當這個座談會的發言刊登在上海《世界經濟導報》時,江澤民要求《世界經濟導報》停刊整頓。「六四」後,陳希同點名戈揚參與「製造動亂」。
    1989年 4月 22日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完胡耀邦追悼會後,戈揚應邀赴美參加一次研討會。「六四」後,戈揚從美國打電話到北京中南海,鄧穎超的秘書趙煒對戈揚說,「不要輕信謠言」。戈揚從她二十一年「右派」經歷中,知道「六四屠殺」不是「謠言」,決定留在美國,從此艱難地在美國度過了她最後的二十年。
「六四」後,通過陸鏗的聯繫,戈揚住到洛杉磯的西來寺。 1989年 8月,我在西來寺見到戈揚,看到她談論中國政治,充滿自信、意氣風發,我沒有想到她已 73歲,也沒有想到 73歲一人流亡美國會有甚麼問題。 1991年,我從法國到紐約,乘了一小時地鐵,又步行了近二十分鐘,才找到了戈揚家。它在布魯克林日落公園附近,但與布魯克林最大的公墓更近,只隔一條街,街另一面只有一間房子寬,後面就是連綿不斷的公墓群。 1991年時,戈揚家附近十分冷落。路上看不到多少行人。聽戈揚談話,感到她剛強堅毅。
離開西來寺來到紐約,首先要解決吃飯問題。「六四事件」後,普林斯頓大學余英時倡導、籌款組建了「中國學社」,幫助解決流亡海外的知識分子生存之憂,以便他們繼續研究中國問題並由他們自己管理。戈揚想到普林斯頓,劉賓雁卻以「我們是學術機構,不是養老院」為由將她拒之門外。戈揚對高皋說:「再請我也不去!我要用自己的腿走我的流亡之路!」談到這些,戈揚還說,劉賓雁以類似的理由也拒絕了王若望。為了生活自立,戈揚一到紐約就開始在一家慈善機構資助的開放式英語學校,向一位老師一對一地學習口語。老師被戈揚悲愴跌宕的經歷和她自強不息的精神深深感動,鼓勵她寫出自己的人生。這樣,戈揚在這位老師幫助下開始用英文寫自傳。戈揚孜孜不倦地學習英語,她將單詞寫在紙條上,貼在家裏的牆壁上,與烹飪有關的,就掛在廚房;還經常駐足街道,辨認每一個她記得的單詞;而每寫完一段個人經歷,她都請老師批改潤色,回家後還會仔細推敲琢磨。憑藉超人的意志力,戈揚把自己沉浸在英語世界裏,她給香港刊物寫信說:「高皋是學了就忘,我是忘了再學!」因此,聽說讀寫都有長足進步,老師也變成了朋友,以至老師因心臟病不能再輔導時,還特別叮囑兒子繼續幫助戈揚。
    戈揚用她那敏銳的目光和犀利的筆觸繼續寫作,雖然各種報刊雜誌爭相邀約她寫文撰稿,也只能賺取微薄的稿酬,要維持在紐約的生計,猶如杯水車薪。戈揚決定申請社會福利金。她自立而不求人,獨自一人到社會安全局。接待人員希望她請個英文好的人陪她一起來,並說下次來就不用再排隊等候了。戈揚一聽,睜大眼睛,叫了起來:「不!就是我自己,就要今天辦!」戈揚說:「看來是怕年紀大出意外,接待員立即上來扶着我,要我放鬆,並說,現在就辦,現在就辦。」問到有沒有收入時,戈揚說,有時寫點文章,接待人員表示,福利金是要扣除部份收入的。當時,戈揚正在以寫信的方式為《開放》雜誌撰寫回憶錄,她迅速反應過來說,不是文章,是寫信。就此得到了全額養老福利金。
1994年 6月後我家也搬到布魯克林。從我家到戈揚家,要步行近二十分鐘。我與高皋常去看望戈揚,戈揚有時也來我家吃飯。有一次,我在華人區的街道上走着,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臉容,背微馱,無精打采,慢慢地迎面走來,正是戈揚。我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孤苦伶仃流亡異國他鄉,在到處是陌生人的街道上,我看到了一個完全無助的戈揚。而平時人們見到的神采飛揚的戈揚,她的精神完全是靠意志打起來的。
    司馬璐是戈揚的同鄉,小時候就互相熟悉。司馬璐也住在布魯克林,常去看望戈揚。司馬璐比戈揚小三歲,希望與戈揚結婚,戈揚一直沒答應,加之住在女兒家的一些不愉快,司馬璐得了抑鬱症,住進了醫院。戈揚經常去醫院陪伴司馬璐。得知司馬璐拒絕吃飯,她又帶飯到醫院,看着司馬璐進食。有一天,戈揚特地做了一大碗蝦,司馬璐喜形於色一掃而光。戈揚住的房子租金低廉,房東多次暗示要提高租金,說是只需稍稍改裝一下,房租就可以提高很多。由於戈揚時常在文字方面幫助住在樓下的房東,所以沒有說得很明白。一天,戈揚外出,忘了關煤氣,結果爐子上的東西燒糊冒煙了,房東衝上樓,關了煤氣,沒有造成其他損失。其實,戈揚一直非常小心,大門上貼着「關煤氣」幾個大字提醒自己。這次可能走的太匆忙,才釀成事故。有了由頭,房東正式逼戈揚搬家。病情好轉的司馬璐不願意回女兒家,戈揚也必須另覓住處。為了節省開支,互相照顧,他們決定搬到一起居住,並在參議院街找到了一室一廳的住房。後來,他們搬到 遠離布魯克林的法拉盛,我和戈揚的來往就減少了。
    2000年, 84歲的戈揚動了心臟搭橋術。住院期間,我去看望她時,發現司馬璐坐病床邊,幾乎整日陪伴着等待康復的戈揚。戈揚對司馬璐說,只要度過了這一難關,就與司馬璐結婚,二年後,兩人結為連理。
    戈揚、司馬璐搬到法拉盛後,在一位老華僑保延昭的幫助下,戈揚的兩個女兒、女婿和兒子等都來到了美國,這是戈揚晚年最高興的時候。然而,除了一個女兒和女婿外,戈揚其餘兒女還是回了中國。就在戈揚最高興的時候,我與北京來的朋友去看望戈揚,發現戈揚談話有些文不對題。沒有多久,戈揚被確認患有老年癡呆症就進了安養院。
    2009年 1月 18日,戈揚去世,三天後在紐約舉行有數十人參加的戈揚追悼會,其中有八人參加了出殯儀式,有戈揚的女兒、女婿、戈揚兒子的一位同學、《新觀察》的一位工作人員、曾慧燕、王書君和我。



——原载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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