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飙漫画 |
一个人自愿出售自己的灵魂,可以换回多少钱,我以前的确不知道行情。按历史形成的常识判断,把自己的灵魂拿出来去交易,或因为是在暴力胁迫下无奈苟且偷生,或因为是主动输诚以换得高官厚禄。满清亡明时,晚明士林领袖钱益谦是属于前者,戍边大臣洪承畴则属于后者,从两人交易的结果看,大概也算是物有所值,毕竟拿灵魂换来的是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从这以后约三百年,延安出了一个高人,在简陋的窑洞里凭一个讲话,既无暴力胁迫,又无高官厚禄诱惑,竟将无数文人作家说得口服心服,从此脱胎换骨,虔诚改造,力求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因为有这样的效果,讲话成了神话,每年都会有纪念,虽经三十年改革开放,仍历久不衰。作为执政党意识形态宣传的一项活动,每年走个过场,也算正常,尽管在世俗层面,已听不到任何反响。谁料到,今年却有了变化,作家出版社为纪念讲话70周年,隆重推出了一本《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百位文学艺术家手抄珍藏纪念册》,这个按惯例属于体制内的自娱自乐,不经意间却在网络世界引发轩然大波,恶评如潮。是什么触动了网民的神经?我是在昨晚才了解到相关信息,说实话,我的感受和大多数网民一样,震惊于文人的无耻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他们竟会以如此低的价钱轻易将自己的灵魂售出。
事情起因于作家出版社,以这家老招牌来聚拢久已离心离德的作家队伍,比起宣传部来显然多了一些公信力。想出的点子也不错,邀请一百名著名文学家和艺术家,每人抄写讲话中的一段话,留下墨宝,影印成册,让买家珍藏。该书责任编辑王宝生披露,书的创意来自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出版社社长何建明。何社长亲自写了约稿函,作了细密安排,然后由编辑给每一位抄写者打电话,重申创作意图,对方同意以后,才将约稿函、用于抄写的三张稿纸、抄写的段落以及抄录费用(据作家叶兆言在微博称,为现金1000元),稿费回执单等一并用挂号的特快专递快递给抄录者。王宝生称,在此过程中,大多数受邀请者都表示了极大的热情和支持,白刃、朱奇、冯德英等老同志不仅亲笔抄写,而且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山东的冯德英在来信中说,"你们做了一件很有意义,极具创新价值的工作,相信文学界的广大朋友都会谢谢作家出版社。"对此我也相信,如果这项活动仅限于具有延安情结的老同志或身居作协主席副主席的那些作家,我想网络世界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类似的事情太多,已经让人司空见惯。因此,这部手抄珍藏纪念册里出现这些人的名字:贺敬之、铁凝、张平、翟泰丰、高占祥、李存葆、严良堃、吉狄马加、冯骥才、玛拉沁夫、王昆、周巍峙、刘大为、张海迪、陈祖芬、郑伯农、孟伟哉、苏叔阳、黎辛、邓友梅、田华、王晓棠、刘兰芳、 郭汉城、李国文、徐沛东、梁衡、于蓝、于洋、秦怡、王立平、何建明、张笑天、 马识途、谢铁骊、阎肃、王树增、黄亚洲、蒋子龙、梁晓声、黄济人、秦文君、赵玫、周大新、刘恒、徐怀中、束沛德等,网民们肯定不会感到奇怪,这些人长期受惠于讲话精神和体制资源,理应站台,立场一以贯之,在道德上无可指责。
那么,在这个名单里,还有哪些人呢?摘录如下:
陈忠实、王蒙、莫言、二月河、贾平凹、海岩、叶兆言、毕淑敏、刘醒龙、叶延滨、朱向前、叶文玲、韩少功、周梅森、顾骧、苏童、徐光耀、叶辛、周国平、池莉、陆天明、张洁、杨红樱、麦家等。
大概正是这些人出来为讲话背书,让社会公众大跌眼镜。按理说,上述这些人和那些党性作家一样,也都是吃体制饭的,在各级作协也混有一官半职,但人们之所以看高这些人,是因为这些人还是写出了一些好作品,和党的文学的主旋律还不是一个调子,和讲话所倡导的文学主张是两回事。按讲话标准来要求,这些人的作品明显地脱离工农兵的火热生活,离开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宗旨,不是迷恋于色情描写追求低级趣味(陈忠实《白鹿原》、贾平凹《废都》),就是沉陷在西方资产阶级现代主义泥坑(苏童、韩少功、莫言、叶兆言),或者迷失在抽象人道主义的歧路上(张洁),要不就是像王蒙那样,在精神上从来没有和党的文学合流过,至于像二月河、海岩、周梅森、麦家这样的作家,占尽了市场风光,和讲话有什么关系呢?这些看起来和讲话八竿子打不着的作家,这回却不计前嫌,不计名利,当然也是不问是非,和党的文学一起,兴高采烈地挥笔书写讲话中的至理名言,心安理得地笑纳一千大洋。在通货膨胀的时代,这一千元能买到什么东西呢?
对于这样一个不是买卖的买卖,已有人开始吃后悔药了。叶兆言在他的微博里纠结得很,感觉到丢人了,"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他的这个态度让我稍有同情,他至少还是有所反省的,以他自己的话说:"吃苍蝇的感觉很不好,对于'讲话',自小没什么好感。我为自己的不当回事深深懊悔,有些事不能不当回事。在抄写时,写到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为人民大众,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庆幸,今天似乎已没有这些词汇了。我以为它已经不能再伤害我们,但是事实显然不是,这个纸老虎仍然狠狠地刺痛了我。"和叶兆言相比,另一个吃后悔药的周国平,好像缺乏起码的坦诚,他应该意识到,他以往依靠制造哲学鸡汤而积累起来名声,这回可能要被这一千元砸在地上了。他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成了他自责的理由,在他看来,纪念讲话,是纪念自己的心路历程,因为正是在学习了讲话之后,他发现,在中国当时的政治语境中,知识分子是有原罪的。
除了这两位抄写者之外,至今还没有第三个人出来公开向社会陈述他们在抄写讲话时的感受。就我本人来说,我是希望看到王蒙就此会发表什么言论,在这个事件发生之前,我对他的睿智、阅历和话语充满着太多的偏爱,他的政治人生和文学人生是如此精彩,我觉得以他的一个细胞来思考,也足以判断出这个事情的是非所在。为何会掉入这个微小的陷阱?难道仅仅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拒绝出版社的盛情邀请?抑或如叶兆言和周国平那样,没太当回事?还是真的打心眼里认为毛的这个讲话值得纪念?这些猜测都不能代替当事人的真实想法,人们只能依据事实作出反应和评价。在士风日下、学林腐朽的时代,作家精神世界的集体沦陷恐也无法避免,这个事情出来之后,人们普遍感叹的是,这些作家的灵魂是不是太掉价了?
明末清初的思想大家顾炎武,对明亡于满清有过系统总结,对明末心性之学的空疏学风有过深刻反省,尤其对士人在关键时期失去操守和气节多有鞭挞。为此,他重提孔子"行己有耻"的主张,把礼义廉耻视为国之四维,认为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要求士人"有耻且格"。他最后的总结是:"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对读书人来说应该是个警示。其实,对于那些高明的统治者来说,变节者,不管是政治变节还是思想变节,皆是无耻之人,均不得列入正统。清于乾隆41年正式编纂《贰臣传》,把降清的明朝官员均称为"贰臣",认为这些人在遭际时艰时,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实在是"大节有亏",打入《贰臣传》,以警示后人。前面提到的钱益谦和洪承畴,均在其中,以无耻而名垂史册。
现在回过来看抄写讲话事件,这毕竟就是一个对讲话的态度和立场问题,不涉及两军对垒,权力更替,因此谈不上贰臣一说。但其中的道理还是一致的,关乎人的诚信、道义和气节。讲话对于执政党建立思想一律制度所起到的作用之大,是难以估量的,它是执政党意识形态的核心组成部分,承担着教育人改造人和让文学成为政治工具的重要使命。在讲话的指引下,中国的文学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状态?对人民的心灵世界究竟起到了什么样影响?对于中国向世界呈现出何种文化精神面貌?作家们心里最清楚,如果始终按照讲话的精神来写作,请问王蒙、莫言、苏童、叶兆言、周国平,你们会有何种创作感受呢?作家是最珍惜心灵自由的人,你们真的愿意把讲话套在你们的心灵上吗?
不管是从政治角度还是从经济角度上看,作家出版社都是干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情,它以每人一千元的价格,以总计十万元的人民币,聚集起一支继续为讲话营造声势的浩荡队伍。在这支队伍中,既有党的文学事业的薪火传承者,也有那些曾经扮演离经叛道的文学工作者,既有先锋作家,也有畅销书的超级写手,他们身份不同,政治倾向各异,但在讲话的指引下,他们又走到了一起。他们还将走向哪里?
――原载《共识网》,胡平推荐
【附录】
周国平:纪念《讲话》时我纪念什么?
昨天读到一位好友的信,对我参与手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事严词责问,向我要一个解释。接着,其他朋友的同样责问纷纷来到,一律表示疑惑和震惊。此时,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一件多么糊涂的事。
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两三个月前,收到作家出版社的信函,约请我手抄《讲话》中的一页,专用的稿纸也一并寄达。当时略觉诧异,直觉告诉我,此事不该我做。但是,遗憾的是,这次我没有听从我的直觉,而是顾及了情面。我想,该社的人我熟识,手抄一页书也说明不了什么,让抄就抄吧。我还想,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也有纪念《讲话》的理由,就是它在我的成长岁月里曾经起过重大的作用。
我找出了我在北大上学时的诗歌习作册,扉页上抄录的正是《讲话》中的一段文字:"那么,马克思主义就不破坏创作情绪了吗?要破坏的,它决定地要破坏那些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虚无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贵族式的、颓废的、悲观的以及其他种种非人民大众非无产阶级的创作情绪。"当时的感觉是,这段话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真面目,所列举的情绪,从"小资产阶级的"开始,我几乎占全了。事实上,那个诗歌册之前,我还写过许多诗,但大多销毁了,只把自己觉得在创作情绪上还算"健康"的保留下来,誊抄在了这个本子上。那已是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决心按照毛的教导来破坏自己的一切不"健康"的创作情绪。
不过,我内心仍十分矛盾。一方面,在那个政治高压的年代,知识分子改造是不容置疑的律令,而当我发现我有如此多的不"健康"情绪时,便深感我的改造之必要和艰难。另一方面,正是这些不"健康"的情绪使我顾影自怜,觉得自己毕竟比周围许多同学心灵丰富。《讲话》中还有一句话是我当时经常重温的:"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我强烈感觉到这句话也是在说我,击中了我的要害,同时又因此充满了忧虑和疑惑:如果我的灵魂深处没有了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我还是我吗?我一方面似乎愿意按照毛的指引改造自己,另一方面恰恰害怕自己真的被彻底改造了。
也许正因为《讲话》触到了我的痛处,其实也是触到了一般文艺知识分子的痛处,在全部毛选中,这篇文章是我反复阅读因而读得最多的。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当年我在读《讲话》时发生的内心斗争,实际上是我的被压抑的精神本能寻求突围的曲折表现。我在2004年出版的《岁月与性情》中如此反思:"在中国当时的政治语境中,知识分子是有原罪的,真正被判为原罪的正是这种精神本能,而所谓思想改造就是与之进行斗争的漫长过程,改造的成效则体现在能否成功地将它削弱乃至扼杀。回头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耗费在与自己的精神本能作斗争上了,而他们本来是应该让它结出创造的果实的。"毫无疑问,这里说的"多少人"首先包括我自己。
如此看来,在纪念《讲话》时,我纪念的是自己的一段心路历程。那么,通过参与手抄活动能否表达我的纪念呢?显然不能,反而是把它遮蔽和扭曲了。这就是我的糊涂之处。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向人们说明,此纪念非彼纪念,现在我对《讲话》的认识
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两三个月前,收到作家出版社的信函,约请我手抄《讲话》中的一页,专用的稿纸也一并寄达。当时略觉诧异,直觉告诉我,此事不该我做。但是,遗憾的是,这次我没有听从我的直觉,而是顾及了情面。我想,该社的人我熟识,手抄一页书也说明不了什么,让抄就抄吧。我还想,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也有纪念《讲话》的理由,就是它在我的成长岁月里曾经起过重大的作用。
我找出了我在北大上学时的诗歌习作册,扉页上抄录的正是《讲话》中的一段文字:"那么,马克思主义就不破坏创作情绪了吗?要破坏的,它决定地要破坏那些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虚无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贵族式的、颓废的、悲观的以及其他种种非人民大众非无产阶级的创作情绪。"当时的感觉是,这段话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真面目,所列举的情绪,从"小资产阶级的"开始,我几乎占全了。事实上,那个诗歌册之前,我还写过许多诗,但大多销毁了,只把自己觉得在创作情绪上还算"健康"的保留下来,誊抄在了这个本子上。那已是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决心按照毛的教导来破坏自己的一切不"健康"的创作情绪。
不过,我内心仍十分矛盾。一方面,在那个政治高压的年代,知识分子改造是不容置疑的律令,而当我发现我有如此多的不"健康"情绪时,便深感我的改造之必要和艰难。另一方面,正是这些不"健康"的情绪使我顾影自怜,觉得自己毕竟比周围许多同学心灵丰富。《讲话》中还有一句话是我当时经常重温的:"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我强烈感觉到这句话也是在说我,击中了我的要害,同时又因此充满了忧虑和疑惑:如果我的灵魂深处没有了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我还是我吗?我一方面似乎愿意按照毛的指引改造自己,另一方面恰恰害怕自己真的被彻底改造了。
也许正因为《讲话》触到了我的痛处,其实也是触到了一般文艺知识分子的痛处,在全部毛选中,这篇文章是我反复阅读因而读得最多的。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当年我在读《讲话》时发生的内心斗争,实际上是我的被压抑的精神本能寻求突围的曲折表现。我在2004年出版的《岁月与性情》中如此反思:"在中国当时的政治语境中,知识分子是有原罪的,真正被判为原罪的正是这种精神本能,而所谓思想改造就是与之进行斗争的漫长过程,改造的成效则体现在能否成功地将它削弱乃至扼杀。回头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耗费在与自己的精神本能作斗争上了,而他们本来是应该让它结出创造的果实的。"毫无疑问,这里说的"多少人"首先包括我自己。
如此看来,在纪念《讲话》时,我纪念的是自己的一段心路历程。那么,通过参与手抄活动能否表达我的纪念呢?显然不能,反而是把它遮蔽和扭曲了。这就是我的糊涂之处。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向人们说明,此纪念非彼纪念,现在我对《讲话》的认识
周国平2012年5月23日
第二天附言――
这么多评论,说明大家关注。做错事已是事实,我不是辩解,只是分析自己做错事的心理过程,给关心我的朋友们一个交代。我也不想寻求原谅,原谅改变不了已经做错事的事实。我更不想痛哭流涕、指天发誓、反戈一击,用这种姿态洗清自己,这种姿态见得多了,但休想在我身上看到。骂也罢,讽刺也罢,都随它去。我自己会吸取教训,今后遇事多想一想。最后,向所有真正关心我的读者道歉并道谢,就此打住。
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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