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6日星期日

蘇暁康:婦唱夫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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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2012年春方勵之猝然倒下時,我寫了一篇悼文《似彗星,之升起,之隕落—追悼天文學家方勵之》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Type=2...
稱:「离开两个人,我们没法描述中国的八十年代,一个是邓小平,一个是方励之。这是老方走后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而随著岁月流逝,在大历史,或大时间概念之下,方励之的意义会越来越超过邓小平。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先例:人类至今并将永远记住伽利略,谁还知道当初迫害他的教皇姓甚名谁?」昨天我的帖文說鄧小平,今天便說方勵之。恰好也有一位臉友彭基磐說:40年前,一位天体物理学家预言:「文革没结束,党按下的只是个暂停键」!「只要那画像还在,只要那主义还在,斗争治国随时会死灰复燃」! 「制度依旧,再耀眼的改开都持续不了半世纪」! 50年后,中国将是一个大号朝鲜,不信大家看! 这位已故学者的名字叫——方励之。】


图:右起方励之、李晓蓉、李淑娴、林培瑞、蘇暁康

二○一○年底在奧斯陸與方勵之李淑嫻夫婦相遇,我並不知道那是跟老方的最後一面。(「橫越大西洋飛返北美,大家在紐瓦克國際機場分手,各奔歸程。我們都不知道那個分手,竟是跟方勵之的永訣。老方從奧斯陸回到亞利桑那州土桑市半年多後,即二○一一年夏天,『離奇』地染上怪病『亞利桑那山谷熱』高燒、寒顫、劇咳、嘔吐、關節浮腫、體重驟降、全身出水痘樣紅斑,『人皮如鬼皮也』⋯⋯「四月六日早晨,方勵之臨出門上課前,突然倒下了。這次,他真的走了!在獲悉他離去的空白中我才意識到,就流亡的慘烈而言,無人可以跟方勵之李淑嫻夫婦相比:他們承擔了沒有底線的代價。先是他們的幼子,在三十多歲的黃金年華,無端殞命;三年後,老方又遭『從深層地下湧出復仇』的細菌偷襲,雖然他以頑強的生命力搏鬥了三番,但誰敢斷定,那細菌不是趁了老方喪子巨痛的虛弱,而偷襲了他呢?」《寂寞的德拉瓦灣》p246-247。)

二○一二年初從台灣返回德拉瓦,在那個陰冷的早春,方勵之走了,不久亞利桑那大學舉辦追思會,林培瑞教授、李曉蓉、王丹都趕去,我卻無法離開,只等下個禮拜紐約那場追思會。我從德拉瓦坐國鐵到紐約三十四街哈德遜調車場車站,再換七號線去法拉盛,顛簸搖晃的地鐵又把我搖回到八十年代,思緒幽幽之中,不覺地鐵到了終點站,下車一問,我竟坐反了方向,只好再返回另一頭法拉盛,跌跌撞撞趕到會場,人家正好叫我發言。

我們幾個跟方勵之還算接近的朋友,林培瑞、李曉蓉、王丹和我,最揪心李淑嫻怎麼撐得下去?因為他們二○○七年才經歷了痛失小兒子方哲的巨創,母親本是最痛者,她如何在五年之內接連承受兩次打擊?

不久土桑追悼會、紐約追思會都開過了,王丹建議出版一本方勵之文集,可是我們都不敢去跟李淑嫻說,怕她還沉浸在悲痛中。林培瑞打過一次電話給她,轉頭跟我說,李淑嫻一直跟他訴說老方的死因,邊說邊哭,竟然把這位漢學家的漢語都說沒了。

「你去跟她說說,行嗎?」林培瑞幾乎在央求我。

我猶豫了幾日,還是撥通了土桑。李淑嫻深陷哀絕是明顯的。她跟我說,她還活著,只為處理方勵之未完成的事務,其中包括出版他的文字;我勸她抓緊時間寫一本流亡傳記,她說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我說你可以採用錄音的辦法。那一次我們在電話上談了大概一個多小時。
培瑞和我,繼續跟李淑嫻通電郵。初夏她的電郵裡,突然談到一本自傳!

『我完全了解,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在大陸出版方的任何東西,都是不可能的,至今我們兩人的那怕是純物理的教課書,不僅不能再版(儘管有很多需要),也不能出售⋯⋯一般來說,普及的、人文的作品影響面更廣;連在科學範圍內,優秀的科普讀物比專門的文獻更會廣為流傳。關於方已寫成的,因受阻未出版的書,我只和你們兩人說過,未和任何其他人談過⋯⋯』

電郵裡「關於方已寫成的」,原來是方勵之在美國大使館客居三百八十四天期間寫的一本自傳。

九○年夏天他們離開北京到英國劍橋時,有個出版社感興趣這本自傳,並開始英文翻譯,最終卻因新聞熱點轉瞬即逝而放棄。一九九二年方勵之受聘亞利桑那大學後,香港明報出版社曾來要這本自傳,卻送去讓楊振寧「審核」,後者警告該出版社「不要開罪中共」,旋即退稿。

我們回頭去看,方勵之二十年前就寫好了自傳,他並非閒散之輩,而是面對凶悍的專制者,有防不測之虞;還因為,他乃二十世紀末對中國歷史影響最巨事件的中心人物,何能不留下親筆紀錄?正如李淑嫻曾對世界日報記者曾慧燕所言:「現在此書得以出版,為研究中國近代史和華人知識分子心路歷程提供第一手資料。」她也寫電郵給我:「我們這些人必須讓真相在身後不被歪曲。」

她做了方勵之猝不及防未做的一件事情。她最終完成了他。

方勵之出身北京男四中,中國的頂尖高中(王蒙、北島皆為男四中生);考上北大物理系,就受南方來的一個女生「管轄」,並暗暗與之較勁,他說此乃男校生的一種「本能的抗拒」,殊不知,這個叫他不容小覷的優秀女生,影響了他一輩子。

方勵之晚年總結自己和李淑嫻,皆「簡單」的人—因為物理系就是 「簡單運動系」。他用物理語言描述:「大自然是簡單的」;「簡單是真實的標記,而美是真理的光輝」;世間萬物的至極本質,是優美、簡單和統一;「簡單」也是純淨和專一。

他說環視周圍的同學和朋友,反右運動之前所有他們知道的年輕情侶,凡被階級鬥爭波及者,無一不被打散。「李和我是倖存者。」這句話有某種「劫後餘生」的雋永。
一九五七年底李淑嫻被鄧小平「補」劃為右派時,方勵之跟她只是戀人,她立刻切斷聯繫,下農村「勞動改造」去了。但方勵之就是不撒手,他給她寫信:「我曾勸你向黨交代一切⋯⋯我們還年輕,我們還可以譜寫未來」。並未劃成右派的方勵之說:「一九五九年初,幸運降臨:我終於也被開除黨籍,高興極了。按定義,我同李的階級地位一樣了。」還有比這更簡單而優美的境界嗎?

「我們沒有背叛自己的心,沒有背叛真誠的愛,不顧別人的白眼,組成小小的家庭。」李淑嫻在這本自傳前言中回憶說。

方勵之二○一一年罹患「山谷熱」住院治療期間,寫了一篇動情文字《金婚年感恩節致友人》,回憶他們結婚十年時,正當文革高潮中,兩人被拆散在合肥、南昌兩地勞改,卻祕密分赴黃山「度蜜月」,何等浪漫的故事!那是一九七一年九月中旬,林彪墜機外蒙的那個月,方勵之為李淑嫻在著名的「猴子觀海」身後留下一幀側影:李淑嫻「遠望『猴子』,『猴子』則在『觀海』。——方勵之當然是在「觀」李淑嫻了。文學或電影常有落難夫妻不棄不離的哀歌,但是方勵之李淑嫻把它譜寫得淒美、幽默、悲壯。

方勵之絕不背叛愛情,令他「婦唱夫隨」李淑嫻,淪為「賤民」二十餘年。反右這場劫難,將他逐出核物理界,否則他很可能成為一個中共最寵愛的核彈專家(如鄧稼先、錢學森);而他換軌到天文學,則由於更徹底的科學懷疑精神,又勢必在日後跟這個體制發生衝突。

他們第二次跟體制的衝撞,到了「夾在兩個大國之間」的境地,就近乎震動世界了,而這一次,方勵之又是在「婦唱夫隨」。

八十年代初方勵之因倡導人權的前衛理念,而銳不可當,既被社會奉為「青年導師」,也被鄧小平視為「意識形態大敵」,所以整個八九學運期間,他和李淑嫻沒有去過天安門廣場一次,卻注定要被中南海羅織為「幕後黑手」。

今天已經公開的中共檔案顯示,早在學潮初期,北京市委陳希同、李錫銘就認定,北大學潮「就是方勵之的老婆李淑嫻指使的」,因為方勵之從合肥科技大學被撤職後,去了北京天文台,他們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只有去栽贓仍在北大教書的李淑嫻。四月二十四日他們先向萬里匯報這一點,接著第二天向鄧小平匯報時,又強調「北大非法學生組織的幕後人物是李淑嫻」,鄧小平因此定性學運為「動亂「,《四二六》社論出籠,從此不可逆轉。

方勵之是個坦蕩君子,又兼科學家的不信邪,心裡一直很泰然。直到五月底聽說北京郊區農民遊行焚燒方勵之模擬像(畫像),他還幽默:「燒模擬像,在國際上或中國歷史上,我記得只有國家級或領袖級的人享用過。我今天竟有此殊榮?他們要這樣作,我不介意。」照常去天文台上班、答研究生問。

李淑嫻開始也很坦然,對在美國讀書的大兒子方克說:

「我們等他們來抓。」急得方克大叫:

「媽媽!你們千萬千萬不要作這樣的『英雄』!

直到六四開槍,李淑嫻才考慮「躲一躲」。他們不願連累親友,只能去外國使館,六月五日下午第一次進美使館,又離開;第二次被作為﹁總統的客人﹂請回去,林培瑞說:﹁方勵之並不是很願意回到美國大使館,是方的妻子李淑嫻和兒子都覺得最好去吧,因為中國官方發瘋了,前一天在天安門廣場殺了那麼多人,即便不判你入獄坐牢幾年,也可能找流氓殺你,李淑嫻對此感到害怕,最終勸動方勵之進入美國大使館。﹂後來方勵之又幾度想走出大使館,都被李淑嫻勸止。

說實話,在政治判斷上,方勵之不如李淑嫻清醒、透澈。所以他患病未知生死之際,曾對李淑嫻留下類似遺言的話:「這輩子,我們這個小家,在重大問題上,往往是你做的決定,執行了結果良好;未執行的,給這個家帶來嚴重後果……你的決定為我爭得這二十年有意義的生命。」

最後,方勵之還留下一個爭議:走進美國大使館,雖然他的自傳第一次披露,他在使館日記裡赫然已有「應準備:一、為民族而獻身,獻生命。二、長期監禁」的字句。其實,更直接的問題是,方勵之為什麼不想當「中國的沙卡洛夫」?我則覺得,非得拿中國去比附蘇聯或西方,諸如「中國的戈巴契夫」、「中國的曼德拉」等等,本身就是一種貧乏。再說中蘇的專制蛻化程度、兩黨的演變路徑,都有巨大差別,皆受其深層的歷史文化制約;沙卡洛夫發揮影響的社會條件,也根本沒有提供給方勵之。

但更重要的是,在八九年的時代局限下,方勵之硬要扮演「沙卡洛夫」,就只能去當「烈士」,但是,方勵之的理念非常西化,不可能再有「引刀成一快」式的「烈士情懷」了,而且即便他有譚嗣同式的死難決心,也對整個局勢無補,中國變革已不是靠「英雄流血」就能奏效了的。

許多人以「道德資源流失」的理由,責備方勵之李淑嫻走進外國使館﹁避難﹂,卻沒有發現,其價值預設前提,恰好是將西方、國際社會、人權價值,統統視為「與中國為敵」,好像方勵之不是「走進使館」而是「走進監獄」,就能喚起民眾革命了。我們或許可以說,中國政治變革至今唯賴「民族主義」一個有效動員力,是很尷尬的;方勵之遭遇這種尷尬後,及時返回他的天文學領域去,仍可以施展抱負。只有最知道方勵之價值的人,才能從一開始就洞穿這個結局,這個人正是李淑嫻。

《雨煙雪鹽●暗世煙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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