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在本屆巴黎奧運拿下了兩項創造歷史的金牌。頒獎典禮時,場邊的台灣應援團高聲齊唱【國旗歌】,站在冠軍台上的台灣金牌選手都在唱到「勿自暴自棄,勿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進大同」時開始哽咽強忍淚水,林郁婷甚至當場激動啜泣。
台灣國手過去也曾在奧運比賽中拿下金牌,場邊應援團加入齊唱【國旗歌】卻是前所未見。除了這幾年來台灣人的國家光榮感都不斷升高,更重要的因素是長期以來中國的霸凌與國際社會的打壓,讓台灣人在悲憤中更心生「團結一致,抵禦外侮」的共同體情感,在巴黎奧運這兩週被推上高峰。在「麟洋配」打敗中國隊榮獲金牌時,台灣應援團眾聲高唱「國旗歌」,以歌聲淹沒滿場的五星紅旗,拒絕中國人收割屬於台灣的榮耀。
這一刻,許多觀看直播的台灣觀眾都忍不住感動落淚;淚水的背後,卻是夾雜著興奮、感動與辛酸的複雜情緒。奧運金牌是個讓世界看見台灣的光榮時刻,然而對大多數台灣人而言,奧會會旗和奧會會歌卻是個傷心的恥辱印記,再度挑起台灣人在中國霸凌下,被剝奪國名、國歌與國旗的委屈與痛楚。
電影【王者之聲】(The King's Speech),說的是英王喬治六世,也就是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父親,找到莎劇演員來協助他治療口吃的故事。喬治六世是家中老二,長期受壓抑與霸凌,導致自我表達困難。意外成為國王後,他決心治好口吃。他說明自己希望治好口吃的理由與心情:
I have a voice that deserves to be heard.
(我的聲音值得被聽見。)
明知被改寫為【中華奧會會歌】的【國旗歌】並不是台灣的國歌,這一刻,它卻是會場上唯一能立即而有效地區隔台灣與中國、代表「台灣這個國家」的符號。當觀眾席上的台灣人大聲齊唱國旗歌時,場邊原本高舉五星旗,企圖收割台灣榮耀的中國觀眾只能啞口靜默,再也無法昧稱「台灣就是中國」。那一刻,【國旗歌】歌聲傳遞出清楚的訊息:
「儘管這並不是台灣的國歌,台灣人也並非所有人都認同這首國旗歌,但不會唱的,就不是同一國人,」
「就算所有能代表台灣的國旗、國歌、海報甚至綠色乖乖都被奪走,你也無法叫我們閉嘴。因為,我們的聲音值得(在國際舞台上)被聽見。」
奧會會歌VS旗歌
「中華台北」這個「不存在的國名」,同時指涉著台灣在國際上不被承認、在內部「台灣」與「中華民國」兩派認同分歧的複雜情緒。在「中華台北」、「奧會會旗」這個空殼之下,務實、善於變通的台灣人發展出凸顯各自國家認同的語言與符號:「華獨」認同者沿用早期習慣的名稱「中華隊」,在國內使用官方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台獨」認同者則稱呼自己的國家隊 Team Taiwan 供國際辨識,使用各種晚近日益普及的台灣獨立旗幟,為同一支國家隊加油。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台灣國家代表隊在國際賽使用的國歌替代品,只是借用了【國旗歌】的作曲,另外填上歌詞,成為【中華台北奧會會歌】:
奧林匹克,奧林匹克,無分宗教,不論種族。
為促進友誼,為世界和平,亞洲青年,聚會奧運。
公平競賽,創造新紀錄,得勝勿驕,失敗亦毋餒。
努力向前,更快更強,奧林匹克永光輝。
努力向前,更快更強,奧林匹克永光輝。
這套去政治化的歌詞對國人來說不僅陌生,而且完全無法代表任何台灣人的國家認同。在國際賽金牌升旗的榮耀時刻,唯一能立即凝聚台灣人共同體情感的,是從小熟悉的【國旗歌】。當樂聲響起,不分「華獨」、「台獨」認同者,都在這片刻共同被召喚出台灣人的國家認同。中國的打壓與國際社會的犬儒配合,反而在這一刻拉近了「中華民國」與「台灣」兩組認同符號的距離。即使許多台灣認同者基於對歌詞的大中國意識形態包袱而對【國旗歌】有所抗拒,都能被舉國團結一致的聲音感動,並承認音樂的力量的確直入人心。隨著台灣在國際上能見度提升,越來越多台灣人也開始思考,「什麼樣的旗歌更能代表台灣」這個問題。
不少人認為,黃自作曲的【國旗歌】曲式莊嚴昂揚,歌詞部分若能針對大中國意涵的「炎黃世胄,東亞稱雄」部分微調成凸顯「多元平等,團結共榮」意涵的歌詞,使其更貼近當代台灣社會共同追求的價值與願景,中段的「創業維艱,緬懷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務近功,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部分,對追求台灣獨立的國人同樣具有激勵作用。在如今【國旗歌】已在國人心中與「金牌」劃上等號時,微調歌詞後的【國旗歌】實際上比曲式沈悶,而且直接援用【中國國民黨黨歌】的【中華民國國歌】更能在關鍵時刻召喚台灣人的集體認同。也不乏台獨認同者嘗試以【國旗歌】的原曲,重新以台語填上更符合當代台灣價值認同的歌詞。
國歌與轉型正義
國歌與國旗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符號。過去半世紀以來,在轉型正義與歷史正義的浪潮中修改國歌歌詞,避開或修改爭議部分歌詞、納入原住民語的例子在所多有。也有不少國家在國際運動賽事中,場邊應援團使用他們更熟悉、更有凝聚力的傳統歌謠,取代官方國歌,作為辨識彼此、加油打氣的符號。
舉例來說,古典作曲家海頓作曲,配上詩人奧古斯特.海因利希.霍夫曼.馮.法勒斯雷本(August H. H. von Fallersleben, 1798 – 1874)所做的詩歌【德意志之歌】(Das Deutschlandlied)在威瑪共和時期正式成為德國國歌。原本歌詞共三段,然而二戰之後,西德廢除凸顯「德國德國,至高無上」的第一、二段歌詞,僅保留原國歌的第三段,強調「自由、民主、憲政」的部分作為官定國歌,以與納粹歷史包袱做清楚區隔。
紐、澳、南非都曾以英國國歌【天佑女王】(God Save the Queen)為國歌。紐西蘭於 1977 年以【天佑紐西蘭】(God Defend New Zealand)取代【天佑女王】為正式國歌,並於 1990 年代起加入毛利語歌詞。1999 年橄欖球世界盃起,紐西蘭正式在國際賽事中,以毛利語和英語兩段歌詞結合,作為紐西蘭官方國歌。
澳大利亞則一直到 1984 年才以【前進,澳大利亞】(Advance Austrailia Fair)取代【天佑女王】,成為澳洲官訂國歌。 2021 年,澳洲政府近一步微調國歌歌詞,將原本的 For we are young and free (「我們是年輕且自由的國家)改為 For we are one and free(我們是團結壹致且自由的國家),使其更能反映原住民在澳洲土地上的悠久歷史。而在國際運動賽事進行中,澳洲支持者更常合唱的應援歌,則是澳洲人人耳熟能詳的愛國歌曲,幾乎有著非官方國歌地位的 Waltzing Matilda。
種族與族群組成多元,並有著複雜的殖民與種族隔離傷痛歷史的南非,在 1957 年,種族隔離時期的白人政府以【南非的呼喚】(Die Stem van Suid-Afrika) 取代【天佑女王】為官方國歌。結束種族隔離後,1994 年起,由曼德拉領導的新南非共和國政府將【南非的呼喚】與黑人在反抗種族隔離運動中慣常演唱的頌歌 【天佑非洲】(Nkosi Sikelel' iAfrika) 並列,成為南非共和國的新國歌,1997 年再近一步合併且微調歌詞,由總統曼德拉拍板成為官方的南非國歌。整首國歌以五種南非使用人口最多的官方語言構成,以反映後種族隔離時代的種族/族群平等共榮價值。但在國際賽事上,場邊最常被南非支持者傳唱的,則是南非的傳統礦工民謠 Shosholoza。
團結在多元平等的台灣價值之下
此時此刻的台灣,同樣走在轉型正義與歷史正義,同時試圖拋棄大中國主義包袱,追求清晰明確的國家認同道路上,並且開始思考,什麼樣的國歌──不論正式或非正式──更能反映當代台灣社會追求的價值,並將不分族群的台灣人團結在共同的國家認同之下。前述國家的經歷,都是可供參考的例子。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今年讓台灣在國際上閃閃發光的兩位代表人物,妮妃雅和林郁婷,同樣是一路對抗傳統刻板印象,彰顯台灣平等多元價值,並在國際舞台上飽受霸凌,卻不屈不撓,勇敢追求夢想的代表。在林郁婷榮獲女子拳擊奧運金牌的當下,正在文化奧運台灣館舞台上演出的妮妃雅和瘋家女兒手牽手圍成一圈,帶領全場台灣人唱起【太巴塱之歌】。
數度榮獲世界合唱大賽金牌的高雄六龜寶來國中和尼布恩合唱團,每次在大會宣布金牌的時刻,都會當場唱起布農族讚歌,並以高雄市市旗取代中華台北奧會旗登台領獎,以彰顯其高雄山區原住民年輕人「既不中華,也不台北」的認同,在場的中國小粉紅因之當場崩潰嘶喊「不要台獨!」,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台灣長期在國際上遭受打壓,無法使用自己的國名國旗國歌。而撇開統派和中國認同者不論,內部也還有台灣/中華民國認同之爭。這幾首知名的原住民讚頌沒有艱難的歌詞,好聽好學,沒有不會說台語客語就不會唱的問題,也可繞開族群代表爭議,畢竟台灣/中華民國認同者已經沒什麼人會反對,原住民才是這塊土地的真主人,更能甩開中國在國際間的步步進逼,隨時隨地都能以「非官方國歌」的姿態加以唱誦,成為台灣人在國際上互相加油、辨識彼此的讚頌,並團結國人於多元平等的台灣價值之下。
作者為英國 Middlesex University 西方文化史博士候選人、自由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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