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1日星期二

破解巨龍的神話!杜正勝院士談「中國是怎麼形成的」

研之有物 
中央研究院 2024-03-27


洞悉中國自古以來的統治觀

2022 年底,中央研究院杜正勝院士在《古今論衡》期刊上,發表了一篇話題論文〈中國是怎麼形成的〉。文章鑑古知今,既翻轉了中國的疆域版圖觀念,也指出周代開始的「內諸夏而外夷狄」架構,如何影響歷代政權的統治觀。歷經一年的整理著述,杜院士於 2023 年底將此研究正式成書,並在新年時節接受研之有物團隊的專訪,分享新作重點與研究心法,以宏觀視野帶領眾人看見中國自古以來的統治核心思維。

杜正勝院士在著作《中國是怎麼形成的:大歷史的速寫》中,以「中國的範圍到哪裡?」、「中國人是哪些人?」為問題意識,分析中國是怎麼形成的。 圖|研之有物


時令來到甲辰龍年,考考大家,「龍年」的英文是什麼?


「Year of the Dragon」應該是最普遍的答案,也是中外媒體的慣用寫法。然而,2024 年中國官媒開始把龍年翻譯成「Loong Year」,這種去英文化的趨勢,反映中國官方試圖掌握話語權的企圖心。

憑藉各種經過設計的宣傳語彙,中國官方不僅積極影響國際對於中國文化與政策的理解,更藉此塑造國內的民族認同。這樣的作法其實不是現代中國政府始創的專利,攤開中國漫長的歷史,比比皆是。

例如用「炎黃子孫」、「華夏民族」這些傳說色彩濃厚的概念,來凝聚民族血緣的身分認同,都是以「歷史」作為基底,進行帶有政治意圖的論述。

想要解構這些宣傳語彙、了解中國的統治核心思維?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通信研究員杜正勝院士在《中國是怎麼形成的:大歷史的速寫》一書中,提出引人入勝的觀點,回答兩個最關鍵的問題:


“中國的範圍到哪裡?中國人是哪些人?”


當我們把研究尺度拉高到上萬年的宏觀視野,對各式史料進行細緻的爬梳,就會發現這兩個問題可以破解許多過往的認知迷思。


中國的範圍到哪裡?先來認識最初的「中國」


「中國」這個名詞,最早見於西周開國之初的青銅器〈何尊〉,上頭的銘文寫到:「宅茲中或(國)」,但此處的「中國」尚不具備國家疆域的意涵。 圖|研之有物(來源|Wikipedia)


中國的範圍究竟到哪裡?杜正勝院士首先指出:「我們不能看到『中國』二字,就把當代對於中國的理解,投射到數千年前。」

根據目前所知,「中國」這個名詞最早見於西周開國之初的青銅器〈何尊〉,上頭的銘文寫到:「宅茲中或(國)」,但此處的「中國」是指新都洛邑,尚不具備國家疆域的意涵。

直到周公東征,周王室開始建立政治秩序和統治文化,才逐漸在城邦聯盟之間凝聚出屬於「華夏集團」的國族意識。

最早的華夏集團指的是奉周王為首、遵循周禮的諸侯國,多為周王的血親或姻戚,他們統治的區域(以現今河南省為中心,延及黃河中下游的土地)在進入戰國時期後,逐漸改稱「中國」。除此之外的城邦部族,皆被華夏集團視為蠻夷戎狄,簡稱「四夷」或「四裔」。

此圖為西周成王的「成周之會」,反映奉周王為共主的天下秩序。堂上內廷是權力中心,內臺是華夏諸邦,也就是所謂「中國」。外臺之外是歸順中國的蠻夷戎狄(藍字),他們帶來奇珍異獸獻給周王。 圖|研之有物(來源|杜正勝院士)


春秋時期華夏集團與四夷分布圖。紅字為華夏、藍字為四夷、黑字為介於二者之間,因時而異。華夏與四夷的區分,主要在於有無參加當權派的會盟集團。事實上,許多非華夏民族,如山戎、萊夷等,多是早於周代就存在的古國。就連有高度藝術成就的楚國,都被黃河流域的華夏集團視為蠻夷。 圖|白璧玲博士


公元前 221 年,秦國滅六國、統一中國,更將版圖擴大,北從陝北延伸到河套、南達廣東、廣西等嶺南地區。自此以後,秦代的版圖奠定了後世 1 千 8、9 百年、構成中國政權最核心的統治疆域,稱之為「中國本部」。

即便漢代把勢力範圍拓展至「西域」,清代更靠著康雍乾三代經營,把疆域擴大三倍之多,但這些地區只能算「勢力範圍」,從古至今中國的政經、社會及文化重心始終集中在秦版圖的疆域內。

疆域問題是高度敏感的,當前兩岸如此,對歷代學者來說亦然,為了「政治正確」,許多論述都是往「疆域最大化」的方向發展。杜正勝院士認為,這樣的觀點疏忽了一個重要事實:

版圖的主權意義端視能否實質治理,以此標準來看,可細分成「直接治理」與「勢力範圍」,而此直接治理的疆域,可視為有實質主權意義的「中國本部」。

歷代中國本部與勢力範圍。有實質主權意義的「中國本部」在秦代就大致底定,其餘則是不同朝代在特定期間掌控的「勢力範圍」。 圖|杜正勝院士


編戶齊民的直接治理 vs. 邊疆羈縻的勢力範圍


「中國本部」的疆域在秦代就大致底定,其實是植基於秦政權的「編戶齊民」政策,透過戶政與地政制度,把百姓納入整齊劃一的中央集權管理,以利統治者徵收稅賦、徵調兵役。這種高強度的管理,奠定了後世無數朝代的統治基礎,乃至現代。

至於中國本部以外的區域,則是不同朝代在特定期間掌控的「勢力範圍」。

以西域來說,就是漢帝國拓展的勢力範圍,憑藉武力威震並左右外國,古書稱為「羈縻」,原意是對牲口的控制。杜正勝院士形容:「西域諸國在漢王朝勢力籠罩下,就像被絡頭的馬、穿鼻的牛,拴住仍有一定範圍的自由,但跑不遠。若真跑走了,那就『雖遠必誅』。」

羈縻也有不同模式與目的。漢、唐兩代經營西域,為的是對抗北方武力強大的敵人匈奴和突厥、斷其右臂。但對於以部落社會為主的西南地區,就是為了天然資源和政治號召。

三國時期,諸葛亮對西南地區的治理分析,徹底展現他對當地的深入觀察:

「若留外人,則當留兵,兵留則無所食,一不易也;加夷新傷破,父兄死喪,留外人而無兵者,必成禍患,二不易也;又夷累有廢殺之罪,自嫌釁重,若留外人,終不相信,三不易也。」──諸葛亮,《漢晉春秋》

儘管已經用正規部隊展現實力,把西南納入勢力範圍,但諸葛亮深知自己是外來征服者,後續若要駐兵管理將困難重重。於是「不留兵,不運糧」,用低度的管理授予當地充分自主。如此既可避免反抗,又可持續攫取經濟利益,成為治理西南的上上策。

由此觀之,編戶齊民下的中國本部,以及控制強度較低的勢力範圍,若一視同仁地納入疆域版圖,顯然有灌水嫌疑。論及此處不禁令人好奇,臺灣的定位又是如何?

杜正勝院士提醒,即使一地劃入版圖,也不代表統治者對於各個地區都能有效統治。「例如清代疆域號稱包含整座臺灣島,地圖上也確實畫入,但實際上大部分時間統治的只有臺灣西部,直到 19 世紀才初步踏足宜蘭。」

從雍正皇帝登基時的上諭也可見端倪:「臺灣地方自古未屬中國,皇考(康熙帝)聖略神威,取入版圖。」看來雍正皇帝並不認同臺灣的「自古」不可分割論述。


中國人是哪些人?教化工程下誕生的「中國人」


對「中國範圍」有了概念,再來要討論的就是「中國人是哪些人」。

從周代的城邦時期起,《公羊傳》所說的「內諸夏而外夷狄」架構,就成為之後千百年來中國人我群意識的基調。隨著疆域擴張,各朝代面對非我族類的基本態度是「不只要征服,更要同化」。杜正勝院士爬梳史料,歸納出中國的「擴張三部曲」:


“第一部軍事征服、第二部設官治民、第三部文化改造,整個模式包含軍、政、教的力量,可謂循序漸進、多管齊下的治理策略。”



中國的擴張三部曲  / 圖|研之有物


其中,第三部「文化改造」就是一種「教化」政策,「教」之以儒家思想為主的中國文化、所要「化」的對象就是尚未認同中國的族群,過程中文化霸權的斧鑿痕跡處處可見。

歷史由贏家所寫,於是非官方認可的信仰、倫理、禮俗等,都被視為「野蠻」。例如《漢書・文翁傳》就把當今四川一帶的蜀郡列為「教化示範區」。蜀地雖然不屬華夏文明體系,但從三星堆遺址的出土文物可知,3 千多年前已有輝煌的文明。《漢書》卻形容「蜀地辟陋,有蠻夷風」,而蜀郡太守文翁的大力儒化改造,則成為教化功績斐然的典範。

長江以南的地區,尤為「中國化」的工程重地,2 千多年的歷代政權都不斷施行相似的治理手段。臺灣人熟悉的「開漳聖王」陳元光,在閩粵一帶的事蹟就極具代表性。

唐代的閩粵地區住著不同文化風俗的族群,如何管理對陳元光這位嶺南行軍總管來說是極為頭痛的事,用軍事或刑罰來鎮壓都治標不治本。於是,他向朝廷提議「其本則在創州縣,其要則在興庠序。」意思是要朝廷在此處設官府、辦學校。

這步驟是否很熟悉?沒錯,擴張三部曲又出現了。於是,武則天批准設置漳州,任命陳元光為漳州刺史。不過閩粵一帶民風強悍,面對文化改造的進逼拒絕就範,最終陳元光在軍事鎮壓行動中陣亡。

時過境遷,閩粵地區仍逃不過逐步漢化的命運,到了宋代已是理學盛行、儒生輩出的地區。陳元光也被當地人尊為「開漳聖王」,實現了自己的預言:「秦越百家愈無罅隙,畿荒一德更有何殊?」當地土著(越)跟中國(秦)得以無縫接軌,蠻荒與王土不再懸殊。中國人的塑造歷程多處皆然,因史料湮滅,土著遂數典忘祖,不知道他們和北方統治者是不同的民族。


黃帝子孫的血緣神話


在中國人身分的建構過程中,神話、歷史等文化符碼,都是經常使用的工具。像是「黃帝子孫」就是最常被拿來編織血緣、建立連結的論述。無論你是哪一族哪一系,都找得到一套追本溯源的劇本,讓祖宗十八代跟黃帝扯上關係。

杜正勝院士考據傳統文獻,整理出一套自春秋戰國時期逐漸成形的「黃帝族譜」。從此族譜延伸,五帝到夏、商、周三代始祖,甚至原本被視為外族的楚人、秦人,都成為同個家族的人。


杜正勝院士整理的「黃帝族譜」。黃帝曾孫「帝嚳」、「鯀」的後代,成為夏、商、周三朝的始祖。鯀為夏禹的父親,是夏人始祖。帝嚳的次妃簡狄生「契」,為商人始祖;元妃姜原生「稷」,為周人始祖。但事實上,夏、商、周是分屬不同文化的三個民族。圖|杜正勝院士


然而,族譜中的某些關聯性來自十分超現實的神話橋段,例如元妃姜原踏到巨人大腳拇指的足跡後懷孕,生下的孩子成為周朝的始祖。此外,世代之間更出現許多矛盾,「古書說堯嫁二女給舜,但按族譜來看,堯比舜長了四代,那舜豈不是娶了曾祖姑婆為妻?」杜正勝院士指出當中不合理之處。

一個黃帝,各自解讀。為了讓黃帝當上所有中國人的祖先,難免會有些說法兜不攏,但這套族譜,卻在現實政治中起了極大作用,被賦予「凝聚中國意識」的重責大任。

杜正勝院士談到:「經過史料的批判解析,足以證明強調血緣種姓的民族觀是一條死路。因此,要批評別人數典忘祖之前,最好多讀讀古代經典和歷史文獻。」


議題敏感不是問題,歷史研究須回歸「求真」原點


【图略、提到研究「中國是怎麼形成的」出發點,杜正勝院士認為,此刻正是深入研究中國的黃金時期。 圖|研之有物


至此,書名中的問題意識「中國是怎麼形成的」已經有了大致輪廓。提到以此主題進行著述的出發點,杜正勝院士認為,此刻正是深入研究中國的黃金時期。

在國際舞臺上崛起的中國,正發揮著全世界都無法忽視的影響力,而臺灣儘管在政治外交上與其針鋒相對,但在地緣關係、經貿文化等層面,都與中國有著密切且複雜的聯繫。客觀上,臺灣不可能對這個強大鄰國視而不見。

不過更讓杜正勝院士有感的是,臺灣人身分認同的轉變。「從我小時候到現在,超過一甲子的時間,我親眼見證臺灣人民從多數自認是中國人,到現在多數以臺灣人自稱。在這樣的脈絡下,談『中國是什麼』就更有意義。」

然而,談論中國議題動輒會被貼上各種標籤,以此為研究主題,難道不擔心立場遭到質疑?對於這個問題,杜正勝院士態度坦然:「歷史研究必然會有『觀點』,但觀點是透過大量消化、分析、梳理資料後產生,而不是有了既定觀點,才去尋求特定立場的史料來支持。這樣的觀點才經得起挑戰和辯證。」

換言之,「孤證不立」這個學術上的基本原則,就是讓歷史研究能夠回歸「求真」的核心。要形成一套觀點,必然要有大量不同層次的資料來交互對照、印證,儘量讓原始脈絡能完整重現。也許針對同一史料、同一事件,可以有不同看法,但在「真實與否」的層次,就不會有太多可以模糊的空間。

把事實和邏輯放在個人的立場之前,讓史料來說話,做得到這一點,外界任何關於中立性的質疑都將不攻自破。──杜正勝院士

問身為古代中國史的專家,您又如何看待「臺灣史」的研究?

答我在 90 年代提出「同心圓研究法」,也就是先從自己生長的土地認識起。研究臺灣史,對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們非常重要,以自我、在地「圓心」做起點,從回答「我是誰?」這個最基礎的問題出發,將使許多問題得到解決、找到意義。

此外,在《中國是怎麼形成的》這本書中,有提到被「中國化」的少數民族,如果他們有記錄流傳下來,也許就能從他們的視角一窺事件經過,但很可惜的幾乎沒有。臺灣存留的資料相對較多,可獲得啟示,並產生自己的觀點,否則別人就會搶走你的話語權。


問對於正在學習歷史的年輕學子,您有什麼建議?


答歷史這門學科,是在處理過去發生的一切事物,諸如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生活等,無所不包。年輕人應該把讀歷史視為「人格素養」養成的重要手段,例如你景仰某一類人物,就可以從傳記著手去閱讀、研究。

如果把當下及未來要面對的人生課題,當成一張考卷,那麼學習歷史就像擁有一個很棒的考古題庫,能讓你汲取人事物發展的脈絡。經過精煉之後,就能成為自己的知識與智慧,讓你在填寫人生這張考卷時,能夠更加從容有餘裕!


【图略】杜正勝院士鼓勵年輕人,把讀歷史當作培育「人格素養」。學習歷史就像擁有一個很棒的考古題庫,可以汲取人事物的發展脈絡,經過精煉後,就能發展成自己的知識與智慧。 圖|研之有物


2024-03-27

採訪撰文│黃楷元

責任編輯│田偲妤

美術設計│蔡宛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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