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發表Say Goodbye to Taiwan與RIP Taiwan二文,幾度被誤解為美國「棄台論」大將的芝加哥大學現實主義巨匠John J. Mearsheimer,今年又因為評論烏俄戰爭的美國外交政策,強調「俄羅斯的安全焦慮來自北約的東擴」以及「烏俄衝突持續升高,若美國直接介入恐爆發核戰」,再度站上了辯論第一線。
Mearsheimer為文如同他的理論立場「攻勢現實主義」般,冷峻、尖銳而雄辯,經常用簡單的題目與推論,就能激起各界大量的爭辯。但有趣的是,今年初因為烏俄戰爭的關係,中文言論市場反而埋沒了一篇Mearsheimer在《外交事務》雜誌上的雄文The Inevitable Rivalry——America, China, and the Tragedy of Great-Power Politics,以及該文在英語世界後續所引發的爭辯。
美中大國競爭必然悲劇
Mearsheimer在The Inevitable Rivalry一文中,不僅認同「美中之間正在走入新冷戰」的說法,他更強調,今日中國是一個比昨日蘇聯更強大的競爭對手。所以新冷戰相較舊冷戰,會是一場更激烈的競爭,也是對華府來說,更嚴峻的政策考驗。但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如此田地?為何美國人沒有做到防患於未然?Mearsheimer再度發揮他「讓人不快」的最大本事,將美中新冷戰的始作俑者,歸咎於美國人自己。
他認為,正是華盛頓自1970年代與中共建交,確定「聯中制蘇」路線後,1989年面對蘇聯瓦解的鉅變,卻沒有即時調整對華政策,持續對中維持交往(engagement),拉攏中國進入全球自由貿易體系,培養一個富裕中國。因為華府的外交建制派相信一個富裕的中國,會是個守規矩的、負責任的國際行為者,對美國來說是最安全、最有保障的。但當中國經濟實力成長,同時帶動軍事力量提升。結果是造就了近十年來,意圖改變現狀、持續威脅美國全球霸權的中國。
美國對中國允諾的自由市場、先進技術、高度生產力,提升了中國的經濟實力,讓中國軍事實力得以發展,野望得以擴張,使中國成為美國在全球各領域最大的競爭者。當初「透過拉攏中國進入全球自由市場,讓富裕的中國人不願打仗、甚至讓中產階級『和平演變』一黨專政的理想」不僅沒有達成;「將中國帶入美國主導的國際組織,藉制度的力量馴化中國的對外行動」此一構想,也因為中國靈活運用強大國力,重新詮釋制度、改造制度,因而變成了今日「制度適應中國,而非中國適應制度」的慘況。
Mearsheimer所批評的美國對中政策,其實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在於,點出美國人對美中關係的天真,認為只要將中國變成一個富裕的民主國家,美中之間的同質性就會高於異質性,衝突就會消失;第二個層次在於,批評美國人對國際關係的無知,看不清楚國際政治就是大國競爭,無論大國是否民主、是否自由、是否富裕,只要缺乏一個最高的主權者或霸權國,能夠仲裁行為體之間的鬥爭,那所有的競爭都是權力鬥爭,而且是「零和賽局」的權力鬥爭。
Mearsheimer認為,正是因為美國人一直不願意相信,國際政治最重要的核心原理就是「只要是有能力的國家,都會追求變成世界上最強的國家。強權國自然會追求權力,使自己成為區域霸權;區域霸權則自然會追求權力成為世界霸權。所以各個國家在追求權力成為『最強』的過程裡,彼此必然發生衝突」。而這就是他最有名的「大國政治的悲劇」(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一說。
劇作家Mearsheimer而非史學家Mearsheimer
Mearsheimer這種簡單到近乎粗暴但又令人難以第一時間反駁的實話功力,早已不是第一次讓人領教。2014年的Say Goodbye to Taiwan,闡述台灣人自1990年代開始對中國大量投資與技術轉移,等若將台灣的實質獨立當作祭品,獻祭給了中國,換取經濟果實;同年,另一篇談烏俄衝突的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則是分析美國及其歐洲盟友,如何透過北約東擴,將俄羅斯逼近牆角,讓俄羅斯最後非要佔領克里米亞不可。
前幾次,反駁Mearsheimer的力道,並沒有這麼直接而針鋒相對。但這次,同樣輩分崇高的普林斯頓大學國際關係理論宗師Gilford John Ikenberry領軍,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研究專家Andrew J. Nathan和其它學者,就對Mearsheimer寫作策略中經常出現的「誰是戰犯」問句,提出了深刻的反思與批判。
Ikenberry認為,Mearsheimer的論述,經常運用一種史學式的「反事實(counterfactual)」思考,去假設一個「如果當初沒有這麼做,那世界可能是如何」的what if模式,進而提出「A做錯了甲事,情況才會變得一團糟」。但這種建立在反事實模式上的推論,通常會讓Mearsheimer看起來更像「劇作家」而不是「史學家」。而Mearsheimer這次描繪美中大國競爭必然悲劇的「現實主義劇本」,就有以下幾個可能的問題。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一個問題:離岸平衡者無法創造更美好的世界
Mearsheimer認為,後冷戰的美國,應該從「世界警察」的位置,退回「離岸平衡者」的位置,避免涉入舊世界的紛爭,甚至重回僅只保衛西半球的「門羅主義」。因為後冷戰時代,美國的自由霸權策略將中國拉入全球自由市場,反而豢養了噬人的全球性敵手;同理,俄羅斯拋棄共產主義進入全球自由市場後,則成為強調民族主義與帝國光榮的區域安全挑戰者。
但對批評者而言,若是按照Mearsheimer的現實主義劇本走,美國退出歐亞大陸成為離岸平衡者,則權力真空就會馬上出現,全球各區域的修正主義者,其逐鹿中原之心將如燎原野火。而各處群雄並起的區域霸權,只會讓世界秩序更為混亂。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二個問題:同質性國家假設忽略事實
按照Mearsheimer(攻勢)現實主義的邏輯,所有國家都以「自保」為核心目標,國家的對外行動,也都依照自保這個目標進行安排。因此,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就要優先打擊潛在的競爭者或強者。因為是它者的「威脅能力」而非它者的「威脅意圖」,危及了國家的自保。這是所有國家相同的行為邏輯,無涉文化上的差異。基於這樣的認識,所以美國當初就該以一個長期的「弱化戰略」來封鎖中國,或至少阻礙中國的經濟成長,避免養虎為患。
但Mearsheimer將國際關係裡的國家視為同質性競爭者或是「撞球檯上的撞球」,這種看法本身就不只是「反事實」,而是「忽略事實」。我們假設中國真的是以現實主義作為外交原則,中國高層真的相信「無所不用其極打擊競爭者或較強者,是維持國家生存的方法」好了;那套句Ikenberry的說法,相較之下,民主國家美國的國內政治文化,基本就不支持美國採取這種現實主義的外交政策。更不可能在中國尚未崛起之前,就去支持一項絞殺中國的大戰略。美國人多數會認為這不僅在政治上令人反感,在道德上也令人質疑。
簡言之,無論美國人民對美中關係多無知、對國際關係多天真,放棄道德直覺、追求純粹權力鬥爭,或甚至長遠布局的權力鬥爭,對於一個美國的執政者而言,姑且不論是不是外交自殺,但肯定是內政自殺。Mearsheimer堅持要對這件事情展開外交體系內部的路線辯論,這等於是一直沒看清美國民意對外交政策的影響力、美國的國民性格,以及國家的立國精神。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三個問題:施行制度沒問題,制度設計有問題
根據Ikenberry的觀察,美國對華戰略的失敗,不是制度主義的失敗,而是制度設計本身的錯誤。正是因為後冷戰的自由市場與各種國際組織構成的國際制度設計,讓國際環境相對穩定,因此提供了中國低成本有效致富的利基。但這些制度缺乏但書,使得富裕並沒有讓中國成為一個國際政治裡「負責任的利害關係人」。
對Ikenberry來說,在冷戰期間,自由秩序是一個俱樂部,一種互助社會,成員必須接受自由民主原則,以換取進入西方主導的貿易和安全體系。但冷戰結束後,這些附加條件就被打破了。自由主義秩序變得更像一個購物中心,任何國家都可以選擇自己喜歡或對自己最有利的部分商品來購買(遵守部分條款)。這使得中國享受了自由貿易的豐厚果實,卻毋須對人權、法治和國內市場開放做出對等的承諾。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四個問題:同盟是資產不是負債
藉著制度建立來支撐多重同盟關係,穩定後冷戰秩序,自由霸權主義者這樣的做法,就Mearsheimer對現狀的觀察來看是失敗的。無論是歐巴馬的「重返亞太」或拜登的「印太戰略」,深度涉入歐亞事務、擴大與各國合作,等若讓美國陷入沒有能力處理的複雜同盟關係,增加外事成本與時間。所以一個複雜的制度框架所支撐的同盟關係,對Mearsheimer而言,是美國的劣勢;反之,沒有複雜的同盟關係,則是中國的優勢。
但在缺乏盟友、不相信制度的前提下,相信美國單方面對中國實施嚴厲條款或協議,就能拖慢中國發展、弱化中國經濟實力,這種想法本身也有問題。因為一個缺乏盟友與共識的美國單邊制裁,可以讓中國輕而易舉找到同盟來對抗美國的制裁。更何況在現狀下,美國仍是世界唯一的全球霸權,對全球各區域內的修正主義國家而言,聯合中國對抗美國,是成為區域霸權的必然方法。
為了讓中國無法藉著同盟突圍,對美國而言,召集支持者組成同盟,才是一個不一定省力但真正有效的方法。缺乏同盟的中國,等若沒有施加壓力或尋求支援的對象,也剝奪了北京在世界各地部署海外軍事力量的機會。這不是絕對利益,而是相對利益問題。
縱使美國全球盟友中,沒有一個與華盛頓利益一致,更不能期待盟友會完全追隨美國對華戰略。但大量的盟友、複雜的同盟關係,不是只增加了美國對外行動的時間與經濟成本,也是增加了中國需要挖的牆角,以及在國際行動中挖角的成本、軍事行動的成本、應付不同國家不同行為準則的成本。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五個問題:現實主義者皆力倡交往
冷戰時期支持與中國建交,贊成美國培植中國對抗蘇聯的,都是廣義的現實主義者。關於這點,Mearsheimer自己也有提到,無論是共和黨的季辛吉,或民主黨的布里辛斯基,都支持聯中制蘇。甚至進入後冷戰時代,不僅只是國際關係的現實主義而是政治現實主義的前副總統錢尼,1992年時亦曾以國防部長的身分發表報告強調,德、日才是美國在後冷戰歐洲與亞洲的潛的競爭對手。對錢尼而言,中國根本就不是咖。
反而是1995年,時任柯林頓政府官員的Joseph Nye,在一份國防部的報告中,明確提醒了「中國力量的崛起」。該報告並強調,美國必須延續冷戰時期在西太平洋的軍事部屬,對中國採取一種「深入交往戰略」(deep engagement)。也就是既與中國經濟與政治交往,但仍持續提供軍事援助支持美國在西太平洋的盟友,隨時緊盯中國的對外擴張。而這樣的做法,至今仍是拜登政府國務卿布林肯所謂「美國與中國關係的核心準則」。也就是,「該競爭的時候競爭,可合作的時候合作,必要的時候對抗」。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六個問題:民主國家很難有延續的對外戰略
Mearsheimer的反事實世界中(counterfactual world),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在於,假設美國可以有一個維持數十年不變的遏制戰略。但美國不是中國,沒有一個「紅色江山代代傳」的統治階級,政治、商業、外交各式各樣的勢力交錯更迭,是美國作為民主國家的常態,這讓一個長期持續「一棒接一棒」的「百年大計」,幾乎就是一種「空想現實主義」下,才會存在的「帝國大戰略」。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七個問題:中國周邊情勢比想像中嚴峻
對中國周邊的地緣政治嚴峻情勢過度樂觀,是Mearsheimer論述的一大問題。中國周邊有大量彼此缺乏信任的鄰國。其中包括7個世界上人口排名前15多的國家(印度、印尼、日本、巴基斯坦、菲律賓、俄羅斯和越南)和中國在過去 80 年間曾經交戰的國家則有5個(印度、日本、俄羅斯、韓國和越南)。
中國的鄰國沒有一個在文化上或意識形態上與中國共產黨結盟。出於戰略或經濟原因,中國的所有鄰國都不大可能與中國全面合作,所有國家都在美中衝突之間試圖尋租。一旦中國實力與日俱增,對外行動更加積極自信,鄰國的各種對抗行為,也會越來越明顯。
印度、澳洲、日本和美國的聯合軍事演習,等若是新德里正式宣告放棄傳統的不結盟運動,成為四方安全對話(QUAD)的一員。日本近期也配合美國的步伐,明確將台海安全納入美日安保,強調台灣有事、日本有事。澳洲則在中國貿易制裁與對周邊海域的積極干擾下,投入英美聯盟成立AUKUS,積極取得核動力潛艇。這些「抗衡而非扈從、中立或避險」的鄰國,讓中國不太可能對任何國家實現霸權。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第八個問題:缺乏中國經濟未必會有美國的繁榮
基本上,全球化的世界一體性已不可逆。Mearsheimer雖然認為,美國幫助中國致富是今日一切災難的開端,因為這是強大中國的起點,而一個強大的中國,必然導致它挑戰美國。但按照知名史家弗格森的「中美國(Chimerica)」一說,雖然因為貿易戰與科技戰,讓全球經濟正朝兩個體系的方向前進,但中美合作所創建的全球經濟共榮,在供應鏈和獲利上都讓彼此難以分割,或至少無法否認,「中美合作」是過去30年來,後冷戰經濟全球化的基礎。沒有一個富裕的中國,也不太可能有一個低成本大量消費的美國。所以,雖然經濟互賴無法阻止兩次世界大戰,但今日雙方經貿技術全面性的連結與交往,肯定對任何一方鋌而走險,都有強大的嚇阻效果。
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最大的問題
無論是對中國施行「弱化戰略」,或是輕視制度的重要性,忽略同盟體系的影響力,進而強調美國應該重回「離岸平衡者」的角色,這些觀點其實會都讓美國的盟友投向中國。如此以來不僅沒辦法阻止中國崛起,反而會讓中國更強大,而且讓中國更容易對內醞釀「仇美情緒」。
更重要的是,面對軍事安全之外的「人類安全」問題,如全球暖化與流行病問題時,無論是一個離岸平衡、退卻的、光榮孤立的美國,或是一個針對中國施行單方面的、缺乏聯盟支持「弱化」政策的美國,都會是失敗的美國。
按照一般通則,學說越簡單、越有解釋力,就越有理論吸引力。但忽略現實,或至少以錯誤認知作為事實基礎的推論,不僅缺乏真正的理論意義,更會讓各種看似振聾發聵的先知,變成自我實現的預言家,既無法解決問題,有時反而製造更多問題,而這就是Mearsheimer現實主義劇本的最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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