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0日星期二

苏晓康:图书馆抄写员

【按:去中國的西方記者,一定是左派,右派對中國沒興趣。斯諾這本書,當然會被中共拿去造神,實際上在文革之前,此書僅是內部讀物,市面上是讀不到的,我家當時有一本,我讀它的興味,在於書中提到的沙灘、西齋、三眼井等等,就在我眼前,自然老毛的寒酸,也殊為刺目,特別是他對斯諾講他的自卑,相當坦率,無意間提供了一個旁徵,即余英時先生描述中國傳統崩解下的光棍、邊緣人的文化特徵,斯諾以毛的自白,而寫下一個活脫脫的底層潑皮,日後會上天安門。我後來懷舊西齋,自然難忘這個細節。今日習近平刻意模仿毛,沒準心裡覺得他們相似點很多,尤其是少教育無知識的反智傾向。

我在那"五四红楼"旁渡过了整个少年时代,一直不知道它与我们"新中国一代"有何关系,直到八十年代我偶然走进那里,才发现"历史"整个儿是一个骗局。我当时正在筹划我的第一篇报告文学《东方佛雕》,去那里是为了采访中国文物"第一摄影师",他在文革中独自拍摄了洛阳龙门石窟的全部造像,却首先被日本人买去全部底片,出了好几本极精美的画册。老头儿对我哀叹,那时中国既无高品质印刷技术,也没有出版社接受他的作品。我对他的采访,就是在红楼里进行的,因为那里是国家文物局,有老摄影师一间办公室。
每天进进出出,总见一楼左侧尽头挂着一块红色的牌子,上书"毛主席在北大工作处"几个字。看到这牌子的时候,毛泽东已经躺在华国锋为他盖的天安门那个巨型墓场里了,我也大致晓得他在北大并非读书的学生,而是李大钊负责的图书馆的一个临时工。我便好奇的问了一句﹕
"这个'工作处',是根据什么来确定的﹖"
"……"老头儿耸耸肩。
"你们可是文物局呀,总不会瞎编出一个'遗址'吧﹖"
"不不。他当初是在那个旮旯,是有'考古'根据的,你没读过有些回忆文字﹖那个角落是当年北大阅览室的进口,他每天摆张桌子在那里登记看谁来读报……。"
老头儿有点不敢往下说了。后来我和老头儿成了忘年交,常去东四某胡同他家中拜访,他除了对中国人无端糟蹋祖先留下的无数宝藏每每唏嘘不止外,高兴了也会备酒与我对酌,扯些别的闲话,他也放松得多﹕
『红楼那块牌子,也不是白挂的,里面掌故多了。难道你没听说过﹖主席年轻时来北大图书馆,李大钊手下一个管事的,先叫他抄资料,你想主席那一笔龙飞凤舞的字,能抄得出个什么样儿来﹖那个管事的一看,一把扔到主席脸上,"重抄",他也得乖乖捡起来去重抄呀……这管事的据说活到解放后,一看当年那个抄字的上了天安门,差点儿没吓死过去。还有,北大学生来阅览室,他们进进出出都旁若无人,主席见天儿坐那门口,还得敛住气请人家签个到,签下来的名字,都是"傅斯年"﹑"罗家伦",如雷贯耳的,主席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所以呀,他后来死整知识分子,是其来自有,同红楼里挂牌子那个位置是有渊源的。别瞧那是个旮旯,咱们读书人,得记住那个地方,要不挨了这么些年整就白冤枉了。』
文物局在2001年迁走,这里改成"新文化运动纪念馆",复原五四时代李大钊作馆长时的旧景,于是可知那处"遗迹"已成"圣迹";2008年此地干脆命名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了。
"图书馆抄写员"毛泽东挨训这个典故,私下流传甚广,无非民间泻怨愤的一个小口子,却无可证实。不料毛死后,渐渐清晰起来的一个细节是,当年训斥图书馆见习书记(抄写员,不是现在"书记"的概念)者,乃张申府先生,时任北大图书馆长李大钊的助手。"六四"之后,更有章立凡先生,专门请教张老先生与毛的过从,原来当时馆长李大钊每年暑假都要回昌黎老家五峰山休假,张申府曾两度代他主持馆务,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一八年的暑期,他说得十分简略:
『我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已是助教了。毛润之来馆做见习书记,月薪八元。一次我拿了一份书目交给他缮写,写完后一看,全部写错了,只好又退给他重写。
一九四五年毛润之到重庆,他请我吃饭,十分客气。但当我把自己写的一本书送给他时,他面上顿现不豫之色。我在这本书扉页的题词是:润之吾兄指正。
解放后我因"呼吁和平"一文受到批判,被禁止发表文章和从政。章行严(士钊)曾请润之缓颊,让我出来工作。润之说:当初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未允。』
另有一个更耸人的段子是,毛在北大图书馆时,不仅被上司张申府训斥,还被当时的学生傅斯年打了一记耳光:毛在北大图书馆出借部工作不认真,特别是字迹十分潦草,难以辨认。图书馆馆长李大钊就此曾经批评过他。有一次毛把傅斯年要借的一本书搞错了,毛不认错反而强辩,加之两人的方言沟通不良,傅气急之下打了毛一个嘴巴。这个故事在台湾一些书籍里有记载。
毛泽东自己有一段回忆,是1936年他在延安窑洞里,向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谈起的:
『我自己在北平的生活是十分困苦的。我住在一个叫三眼井的地方,和另外七个人合住一个小房间,我们全体挤在炕上,连呼吸的地方都没有。每逢我翻身都得预先警告身旁的人……对于我,北平好像花费太大了;我是从朋友们借了钱来北平的,来了以后,马上就必须寻找职业。杨昌济——我从前在师范学校的伦理教员,这时是国立北京大学的教授。我请他帮助我找寻一个职业,他就把我介绍给北大的图书馆主任。这主任就是李大钊,他不久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创立者,后来被张作霖枪杀了。李大钊给我找到工作,当图书馆的助理员,每月给我一笔不算少的数目--八块钱……我的地位这样地低下,以至于人们都躲避我。我担任的工作是登记图书馆读报纸的人们的名字,可是大多数人,都不把我当人类看待。在这些来看报的人们当中,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们的名字。像傅斯年、罗家伦,和一些别的人,对于他们我是特别感兴趣的。我打算去和他们开始交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忙人。他们没时间去倾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土话。』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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