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1953:伊朗關鍵之年,一場被掩蓋的政變》
作者:埃凡德.亞伯拉罕米安(Ervand Abrahamian)
出版社:臺灣商務
出版時間: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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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駱駝穿過針眼,都比歷史學家取得美國中情局和英國軍情六處收藏的伊朗政變檔案來得容易。雖然困難重重,仍可從以下幾種來源拼湊出這場政變的梗概:來自英國外交部與美國國務院的檔案──某些美國機密文件無意間出現在英國人的檔案中,因為英伊關係於一九五二年十月破裂之後,華盛頓與倫敦方面共同擁有來自伊朗的重要報告;來自美國國務院出版的《美國外交文件》年度報告中的定期通訊;來自詳閱當時的報紙,尤其是由德黑蘭記者撰寫的報導;來自伊朗以及西方出版的訪談與回憶錄,尤其是出版於一九七九年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後的資料;以及來自軍情六處與中情局特務如克米特.羅斯福與唐納.威爾伯等人撰寫的紀錄。至今威爾伯提供的檔案最為重要,包括他給中情局的深入分析,呈現行動的計畫,概述這場政變,以及事後剖析報告做出結論。當然了,所有資料都必須逆向閱讀,持保留態度,並且以常識和間接證據填補中間的空隙。
美國及英國長久以來仰賴政治手段,尤其是伊朗國王與國會,以便驅逐穆沙迪克,但是在七月起義之後,他們斷言唯有藉由一場毫無保留的政變才能剝奪他的權力。雖然一直到一九五三年初整場計畫才收尾,英美兩國早在穆沙迪克於一九五二年中重新光榮掌權之後,就立刻開始以政變的方式思考大局。他們提供各自特定的優勢,但是並沒有向對方透露所有資料。
英國人帶來五項重大優勢。首先,他們擁有在伊朗工作經驗豐富的專家,這些人懂波斯語,也和舊時代的菁英培養出密切的私人關係。這些專家包括蘭斯洛.派曼(Lancelot Pyman),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他,自從一九三○年代以來就在英國外交部負責伊朗事務(國王深信他父親被迫退位,和派曼脫不了關係);諾曼諾曼.達比希爾(Norman Darbyshire),他是軍情六處官員,二戰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派駐在伊朗;傑佛瑞.惠勒上校(Col. Geoffrey Wheeler),他也是軍情六處的老手,自一九二○年代就頻頻進出伊朗;羅賓.札納(Robin Zaehner)是英國媒體專員,他是神祕主義方面的專家,之後將成為牛津大學的東方宗教與倫理學教授(結果在意想不到的事態發展中,札納之後據說成了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的「間諜」〔mole〕);札納的助理山姆.法勒,主要負責處理年輕政治家;前媒體專員安.蘭姆頓,他從一九五一年四月以來就持續建議外交部不要對穆沙迪克做出任何讓步,而是想辦法除掉他。軍情六處在伊朗行動的實際負責人是克里斯多福.蒙塔格.伍德豪斯(Christopher Montague Woodhouse)(人稱「蒙提」〔Monty〕),他本身不是伊朗專家,但在最近的希臘內戰中有許多特務經驗。在《孤注一擲》(Something Ventured)這本回憶錄中,他留下大量經過自我審查但卻十分有用的內容。
其次,英國在伊朗軍隊中有非正式的網絡。這追溯至二戰的網絡由大多來自貴族的保守軍官組成:前參謀長哈桑.阿爾法將軍(Gen. Hassan Arfa),自從對手拉茲馬拉逼迫他離職之後,他就退隱到德黑蘭郊外的維拉明;索拉雅王后(Queen Soraya)的堂兄弟泰莫爾.巴赫蒂亞爾上校(Col. Teymour Bakhtiyar);在英國受訓的飛行員,也是國王的副官希達亞特.吉蘭沙赫上校(Col. Hedayat Gilanshah);駐守德黑蘭的旅長胡笙─古力.阿什拉非上校(Col. Hussein-Ghuli Ashrafi);以及最重要的人物哈桑.阿哈維上校(Col. Hassan Akhavi),他多年來擔任伊朗陸軍情報機構G2的首長。伊朗國王權力核心之一的胡笙.法爾杜斯特(Hussein Fardoust)事後形容阿哈維是政變中伊朗這一方「真正的首腦」。阿哈維上校的兄弟阿里─阿克巴是伊朗經濟部長,一直到最後一刻都對穆沙迪克忠心耿耿。
由阿哈維與阿爾法帶頭的軍中親英網絡提拔自己人,排擠其他人,並且盡其所能將左派分子排除在伊朗駐軍之外。某次英國軍事專員形容阿爾法「全心全意配合我們」,但是「太過於什麼事都以間諜的方式來思考」。拜這網絡之賜,英國軍情六處熟知伊朗軍中所有人的情況,這是美國中情局極為欠缺的情報。根據唐納.威爾伯的說法,倫敦方面在準備發動政變時,大量研究了這些個人資料。中情局從整個伊朗經驗中學到的明確教訓之一,就是美國有必要替其他國家編纂類似檔案。用威爾伯自己的話來說,中情局迫切需要收集個人資訊,「無論是多麼瑣碎」,以便確切得知「誰是軍官,他行事背後的性格動機,誰是他的朋友,諸如此類……十分重要的是,針對可能涉及相關問題的軍事人員,取得其盡可能詳細的個人資料,包括他們的敵人與朋友在內。」
第三,軍情六處擁有長久以來的平民網絡,以從商的三兄弟為首:阿薩杜拉.拉希迪安(Assadullah Rashidian)、賽義弗拉.拉希迪安(Saifullah Rashidian)與卡德拉圖拉.拉希迪安(Qadratullah Rashidian)。他們的父親與英國人關係密切,因此遭禮薩國王監禁。他們有一項重要的生意,表面上是進口英國電影,實際上這是將軍情六處的資金送給包括賽義德.齊亞與他的民族意志黨(National Will Party)在內等伊朗當地支持者的門路。穆沙迪克自由的態度讓他們有機會時常前往倫敦,以及在德黑蘭招募客戶。據伍德豪斯估計,拉希迪安兄弟每個月挹注一萬英鎊給不知名的客戶、記者和以國會議員為主的政客。山姆.法勒曾不經意提到,他定期與拉希迪安兄弟進行早餐會議,不是某一位就是另一位。政變之後,英國外交部委婉地讚揚拉希迪安兄弟「介入安排最近推翻政府的活動」,是「我們真正忠誠的友人」。他形容他們三個有位高權重的「朋友」,尤其是阿什拉夫公主(Princess Ashraf)、巴赫蒂亞里上校(Colonel Bakhtiyar)和禮賓司長索萊曼.貝赫杜迪(Soleiman Behdudi)。他們或許也吸收了大眾黨中階幹部埃赫薩姆.蘭卡拉尼(Ehsam Lankarani);他在偽裝身分被識破後隨即遭到暗殺。
拉希迪安兄弟背後的主力來自於德黑蘭市集,包括肉販、麵包師傅與糕點麵包師傅的行會、蔬菜批發商、當地傳統體操館的路提,以及同情伊斯蘭敢死隊的低階教士,例如霍賈特.伊斯蘭.穆罕默德.塔吉.法爾薩菲(Hojjat al-Islam Muhammad Taqi Falsafi)。伊斯蘭敢死隊試圖暗殺法特米後不久,羅賓.札納在篇幅極長的分析文章中語帶神祕地寫道,英國和伊斯蘭敢死隊沒有理由不能「繼續」合作,對抗民族陣線。他又說雖然齊亞公開與英國交好,伊斯蘭敢死隊還是與他有工作上的關係。畢竟,札納解釋,齊亞是一位賽義德(意即源自先知穆罕默德家族的後代),他篤信伊斯蘭教,並承諾實施伊斯蘭律法。他進一步解釋道,既然伊斯蘭敢死隊最關切的就是嚴格執行飲酒、賣淫與戴面紗的相關法令,而英國人根本就不太在意這幾件事,因此雙方沒有不能合作的理由。他承認這或許聽來「不可思議」,但卻可行。根據美國大使館的報告,在企圖暗殺法特米的事件之後,以《訊息日報》、《宇宙報》、《正義》、《火》(Atesh)以及《圖魯》(Tolu)等為首的「敵對」報紙立刻「收編」伊斯蘭敢死隊,利用它做為「對抗政府的武器」,提供「同情它的報導」。某次約旦阿拉伯軍團(Arab Legion)的英國指揮官格魯布將軍(General Glubb)傳遞了一則來自埃及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的訊息,表示願意運用其影響力協助在伊朗的英國人。政治活動顯然提供同床異夢的夥伴。
拉希迪安兄弟透過兩個鼎鼎大名的「路提」與傳統體操館攀上關係:夏阿邦.貝莫爾赫(Sha'aban Bemorkh)(意思是「愚笨的夏阿邦」)和塔耶布.哈吉.雷札伊(Tayeb Haj Rezayi)。對許多人而言,「路提」就是割喉者、惡棍與騙子的代名詞。愚笨的夏阿邦「保護」夏赫普爾廣場(Shahpour Square)的蔬菜批發市場;塔耶布則保護蘇丹清真寺廣場(Sultan Mosque Square)附近的水果批發市場,兩者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有各自的健美團和宗教集會,特別是禱告會(rouzehkanehs)和穆哈蘭姆月的鞭笞遊行(dastehs)這兩者。他們就像大多數的「路提」,頻繁進出監獄。愚笨的夏阿邦年老後出亡比佛利山莊,他聲稱自己「這輩子從沒拿過刀子」。雖然這兩個「路提」在即將到來的政變中扮演重要角色,之後他們卻走上不同的路。塔耶布在一九六三年領導示威抗議活動,隨後立即被處刑。愚笨的夏阿邦繼續在鄰里間經營財源滾滾的運動俱樂部,直到一九七九年革命為止。由於他在一九五三年扮演的角色,愚笨的夏阿邦被人封上「造王者」(King Maker)的稱號。
第四,英國大使館一直以來與諸多深具影響力的伊朗政治人物定期會面,如下:國王在瑞士的兒時玩伴恩內斯特.佩倫(雖然索拉雅王后反對,佩倫還是永久居住在宮廷中);禮賓司長艾哈邁德.休曼(Ahmad Human);來自印度德里的瑣羅亞斯德教徒夏赫普爾.瑞波特(Shahpour Reporter),他擔任倫敦《泰晤士報》駐德黑蘭特派記者(政變後他立刻被封為爵士);老資格的國會議員謝赫.哈迪.塔赫里(Sheikh Hadi Taheri)與哈謝姆.馬利克─馬達尼;當然還有賽義德.齊亞,他在定期訪問中報告他每週與伊朗國王會面的情況。他也針對偶爾前往造訪的阿亞圖拉卡沙尼提出報告,他鼓勵後者挺身而出對抗穆沙迪克,「尤其是當推翻他的時刻已經到來。」
此外,英國大使館也時常與在一九○六年憲政革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教士的兩個兒子定期會面:阿亞圖拉.穆罕默德.禮薩.貝赫貝哈尼,以及賽義德.穆罕默德.薩迪克.塔巴塔巴伊(Sayyed Muhammad Sadeq Tabatabai)。前者以輸送對抗穆沙迪克資金的理想管道自居。事後英國大使館讚揚他「在政變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以及注意到他「定期收取支付給他的服務費用,特別是來自國王的金錢。」伊朗國王宣稱自己是一位「有勇氣的政治家」,有能力領導一個新的政府,並且宣稱穆沙迪克「患有癲癇症,腦部感染的梅毒逐漸惡化。」然而這些定期召開的會議卻在一九五二年十月唐突結束,因為穆沙迪克指控英國大使館介入伊朗內政,甚至密謀軍事政變,於是將英國大使館關閉。最後離開的其中一位外交官山姆.法勒在幾年後寫道,即便在這場危機最嚴重的日子裡,他和他的同僚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受到騷擾或威脅。
最後一點,英國早在一九五一年十月就與法茲盧拉.札赫迪將軍接上線,當時札赫迪在錯誤處理哈里曼暴動而被解除內政部長職務之後,曾經自詡為理想的政變領導人物,並且吹噓他在軍中有大批追隨者。事後證明他的自誇是空穴來風,然而年長軍官之中確實有人支持他。有些人,例如納迪爾.巴特格瑪利區將軍(Gen. Nader Batqamalich)和巴卡伊將軍,都曾經在二戰期間與他和卡沙尼監禁在一起。現在這成為一項優勢,因為他們不能被人認為與英國是一丘之貉。退伍軍官協會(Association of Retired Officers)中有些人支持札赫迪,尤其是被拉茲馬拉和穆沙迪克整肅的那一百三十五人之中的某些人。就在七月起義和英國外交部要求取得領導政變的可能人選僅僅數天之後,英國外交部軍事專員就已經送出一份名單,上面有札赫迪以及另外三位將軍的名字:阿爾法將軍;來自已解散的哥薩克騎兵旅的七十歲退伍軍人穆罕默德.沙赫巴赫特(Muhammad Shahbakht);以及在一九四六年石油罷工中博得英伊石油公司好感的阿布杜─胡笙.哈札齊將軍。英國人立刻選中札赫迪。他很快就擬出一份由與英美兩國友好的技術官僚、記者與政治家組成的「影子內閣」名單。
然而札赫迪主要的力量來自民族陣線中的宗教派系:他有卡沙尼、穆斯林聖戰士領袖庫納塔巴迪以及巴卡伊、馬奇和哈伊里薩德赫等三位國會中直言不諱的代表。根據英國外交部軍事專員的報告,在草擬影子內閣成員時,札赫迪答應讓卡沙尼在未來的政府中「握有權力」。在與宮廷中間人某次的定期會議之後,羅賓.札納隱晦地表示:「佩倫慷慨激昂地替國王『機靈的』政策辯護。他聲稱國王已經成功讓卡沙尼、馬奇與巴卡伊離開穆沙迪克,也因此多虧了國王,民族陣線實際上已經不存在。我沒有對此事提出質疑,不過會註記說明卡沙尼和馬奇的離去有完全不同的因素,而這些都是由拉希迪安兄弟一手主導。」在另一份報告中,他又說「卡沙尼的兩個無賴兒子」穆斯塔法(Mustafa)與阿布.馬利(Abul Maali)弄了一間辦公室,表面上的目的是為了方便做生意,不過真正的目的卻是走私違禁品。他估計他們在幾週內通關的非法交易就高達二百萬伊朗里亞爾(rial)。他也說卡沙尼私底下四處尋找更多資金。
在七月革命的兩週後,山姆.法勒提出報告:「昨天我見到札赫迪。他的精神出奇地好,而且看來對他握有的機會充滿希望。心懷不滿的民族陣線成員,也就是馬奇、哈伊里薩德赫和巴卡伊,以及由卡沙尼直接派去的使者,都曾經與他祕密會面。看來這些訪客大多反對穆沙迪克博士,因為他們在政府中沒有充分的發言權。我知道他也與美國人來往。」英國大使館之後又說,「支持者由哈伊里薩德赫、巴卡伊與舊日右翼反對派人士等各方人馬組成的札赫迪將軍,已經確立其地位,成為放眼望去唯一的首相候選人。他成功的機會主要仰賴他未來拉攏卡沙尼所取得的進展。」正是在英國大使館試圖爭取卡沙尼的支持時,有人主張在石油議題上與穆沙迪克「達成協議已無希望」,因為穆沙迪克「完全在卡沙尼的影響之下,後者坦承其目標就是要把所有外國人與外國影響力趕出波斯。」仙境裡的愛麗絲在英國大使館裡一定很輕鬆自在。
至於美國人也將他們的資產放上檯面,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大使館本身。位於設拉子、伊斯法罕、馬什哈德阿賀瓦茲、霍拉姆沙赫爾和克爾曼沙赫的英國領事館於一九五一年十二月關閉,在這之後美國大使館的重要性逐漸上升。一九五二年十月,伊朗與英國外交關係破裂,英國駐德黑蘭大使館關閉,美國大使館變得更加重要。根據英國外交部的計算,美國大使館有五十八名職員,他們全都有充分的外交地位。蘇聯大使館只有二十一名職員;法國大使館有九名;而英國大使館在關閉之前有二十一名職員。
在執行第四點計畫以及三項分別的軍事任務之後,美國外交地位在伊朗更形重要。第四點計畫主要是一項農業計畫,它雇用一百三十八名美國人,這數字比整個阿拉伯世界加起來還多。計畫總部就在穆沙迪克住家對面。根據一名外國記者的報導,第四點計畫最初提供的金額是「杯水車薪」,但在一九五三年突然增加到四千四百萬美元。他又說大眾普遍懷疑該計畫是「為了掩護間諜」。札赫迪將軍的兒子阿爾達希.札赫迪(Ardasher Zahedi)負責執行第四點計畫,他在美國人和躲藏的父親之前來回傳遞訊息。
作者是伊朗裔美國人,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現任教於紐約城市大學巴魯克學院(Baruch Colleg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專長為伊朗和中東歷史與政治。2010年入選歷史悠久的美國文理科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AAAS)院士,該機構堪稱學術研究的最高榮譽殿堂。他也被公認是當代伊朗最重要的歷史學家之一。
二十餘年來,亞伯拉罕米安致力於撰寫伊朗史相關書籍,扭轉世人的誤解。《政變》一書獲致國際好評,更被伊朗獨立公共知識分子委員會選為年度歷史書,於國內造成風潮。另著《發明邪惡軸心:關於朝鮮、伊朗和敘利亞的真相》(Inventing the Axis of Evil: The Truth About North Korea, Iran, and Syria)、《現代伊朗史》(A History of Iran)、《兩次革命夾縫間的伊朗》(Iran Between Two Revolutions)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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