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們跟家祺、高皋住得近在咫尺,若非光傳媒的王安娜相告,怎會知道家祺信主的喜訊?中國政治學家嚴家祺流亡三十年,磨難重重,風燭殘年,扶助病妻,更形影相吊;但是家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大丈夫也!今天他終於將自己託付出去,我由衷地替他欣慰,那條路我還在黑燈瞎火地摸索,一言難盡,分享一點私人體驗……。】
『苏晓康曾努力尝试皈依基督信仰,却终于放弃,他的故事跟他的同伴们在现代中国的遭遇很相似。他是《河殇》的总撰稿人,电视片大部分出自于他;同样的,他的个人经历富于冲突。我到他在普林斯顿的家中采访他。他坐在电脑前面。我们谈话的时侯,他的妻子傅莉,六年前重创于一场车祸,曾柱着拐杖,艰难地从卧室去厨房。
上述文字,摘自英文《起于天安门广场的朝圣之旅》(The Pilgrimage from Tiananmen Square), 1999年4月11日《纽约时报》周末版杂志,作者白汝莫(Ian Buruma)。他是荷兰人,我还记得,前一个冬天由普林斯顿东亚系林培瑞教授领他来我家,他说他很感兴趣,为什么《河殇》的作者在流亡后,有的成为基督徒,有的则没有?这当然是一个只有西方人才会产生的问题,但我却很难跟他解释得清楚。后来又派了一位摄影师来拍照。
此文大半篇幅是写远志明、谢选骏二人如何皈依了基督,关于我的文字不多,放在后面,几笔勾勒了我的消沉。配文的那张照片,也是愁绪万端的一副模样,我托腮的侧影,背景里的那个小潭,恰逢冬季干枯得只剩底水,凄凉颇配合文字里我的诉说。作者直书我车祸后深陷哀伤,也跟随传道人读过《圣经》,却终于皈依不了基督。他记录我所说:「自从文革后我们从毛泽东崇拜中挣脱出来,我感觉整个信仰的根基被斩断了。这让我再也不可能崇拜任何宗教,或者任何意识形态。」他也写到我对文革和六四皆感负罪。这至少是他采访我的印象,准确吗?我不知道。
其实依照《圣经》,承认自己有罪,便迈出了皈依基督的第一步,而大部分中国人绝对否认自己有罪;但是我的内疚、悔恨,无法轻易就靠信主而获得赦免,不像那些「属了灵」而瞬间获救的幸运者们,所以我是「此恨绵绵无尽期」。不过,我不知道白汝莫发现没有,他对我的采访,其实已经从信仰话题,转变成一个心理学的话题——到底《纽约时报》影响大,这个长篇报導刊登后,不少朋友的问候纷然而至:
「把你写得惨兮兮!」
「傅莉坚强,晓康太软弱。」
「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告诉我,我能怎么帮你?」
「吃药吧,美国的忧郁症药很管用的。」
……
我对许多关怀我的朋友说,这条路只有我自己去走,黑灯瞎火也好,万丈深渊也好,我唯有孤零零走下去。好在是陪着傅莉一道走,她的命魂是一点烛光,只能照亮前面几寸远,这也够了。
话分两头说。我对白汝莫提到读《圣经》,乃是在普林斯顿大向学生传福音的一位叫保罗的传道人,每周一次来跟我读《约翰福音》。他是由宾州「基督使者协会」介绍给我们的,车祸后我们曾去过那里的福音营两次。保罗很诚实,对我数月读下来信仰仍无从产生,视为平常,一点都不逼我,只是默默来读。谈起通灵和神迹,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但他从心里信,很踏实。他的诚恳令我有些触动。
车祸后,我极渴望神秘的外在力量。我是多么希望傅莉能信主,把自己托付出去,托付给那唯一能接受她的主,或许心里就不再存留那么多的恨。恨是只有到上帝那里才能倒掉的东西。与恨共舞的,还有恐惧和怀疑,对外界的拒绝、排斥。一切都在被重估,从怀疑和自我保护去掂量,于是外界都成陌生、不测,这种境地也是只有找上帝才有救的。我深陷悔恨,因为吞咽不下厄运、不幸、倒霉,以致坠入哀伤深渊,无力自拔,宁愿呆在阴影里咀嚼这哀伤。这大概就是我被忧郁症攫住的原因。
其实外面都是阳光,我们却有被灼烫的恐惧。沟通的困难无形地累积着。困难并不是语言,而是没有信任,也懒得解释。我们在关门,外界的朋友们似乎也无奈地放弃着,没人对我们有一丝的勉强,大家都觉得不能再做什么,只好听其自然。这里的煎熬对我而言还有两样:灵感的枯竭和宽恕的挣扎,两样都只能来自博大平静的心灵。我自流亡以来,就陷入「文字休克」状态,不能写任何流畅的东西。文字若是一种「生命」的话,由于失去一种向内领悟的能力,我大概就把它丢掉了。父亲说的「灭顶」,更在此情。
中国早有一句俗语:世上哪有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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