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0日星期二

蘇暁康:肤浅的八十年代

【按:因為習近平要閉關鎖國,昨天聊起「八十年代」,我的臉書上跟帖很多,大家似乎都很懷念那個歲月,我也忽然發現,在大眾記憶裡,王小波好像最受寵,跟那一代人當時的感覺不一樣。我有一篇舊文,記錄了我自己對八十年代的感覺,滿是自己青澀的記憶,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隔著一場大屠殺,我們解讀不了八十年代。

大陆的八十年代,可以有各种解读,官方称为「改革开放时代」,知识分子称为「启蒙时代」,西方称为「中国崛起的时代」,老百姓则有民谣曰:
五十年代人帮人,
六十年代人整人,
七十年代人哄人,
八十年代个人顾个人,
九十年代见人就「宰」人。
若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的心情去看那个十年,你会觉得那时的政治、文化皆如过眼烟云,强人、党阀、政客、明星、精英都是「各领风骚没几天」,留下一笔糊涂帐就没影儿了,誓如「四大青年导师」(李泽厚、方励之、温元凯、金观涛)而今安在?「小平你好」不到十年就变成了「小平你好狠」,但「十五的月亮」却可以从云南老山前线的战壕,一直唱到天安门绝食营地;探索电影从「第三代导演」一骨碌滚到了「第六代」;总书记也罢黜了两任;文学就更是眼花缭乱,流派纷纭,名家辈出,到九十年代民间戏噱「巴金不如包金,冰心不如点心」的时候,《伤痕》作者跑到拉斯维加斯当赌桌发牌员,而王朔已经出全集了……你能找到的八十年代标记都是古董,一个十年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但落脚的那一年终于是血肉横飞。
这个十年的横越,对于个人,比如我自己来说,有点象身体被甚么庞然大物洞穿了,如一列快车风驰电掣突过,把我象纸人儿似的扔在原地飘荡,某种被碾压、被裹挟的感觉,同「文革十年」的无知狂热不大一样。
如今隔着快二十年去找我自己,当初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结婚一年便有了儿子,却在家里呆不住,跑到洛阳龙门,去同一个石窟讲解员静静的聊卢舍那大佛和武则天,如能按下性子来,或许可以在奉天寺和盛唐盘桓几年;但魂儿总是被外面的世界钩走,在这个大陆发疯要现代化的门槛上,六朝故都和石雕都黯然失色了。
八十年代初,我靠龙门石窟的稿子赚了一个报告文学奖,领了奖顺道回杭州,在一个春雨朦胧的暮色里,打着伞逛进儿时熟稔的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巷,竟是说不出的惆怅,连西湖也没游,就扭头回了中原。
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也许因此对这个单调、贫瘠、压抑的平原流域很敏感,苦难听得心里发颤、耳朵生茧子,却又纳闷人们老实沉默得象石头,于是去找那压在下面的底蕴,不久竟找到那条大河,开始走进我生命里黄色蔚蓝色交织的一个混沌期。
我同河官、工程师、泥沙专家们聊黄河的时候,或者一个人蹲在豫西某个峡谷里,瞪着这条浆河象一大块一大块铁汁一样沉重的流体缓缓滑过的时候,不会想到甚么「文化热」、东西方文明,以及把共产党连同老祖宗一道鞭笞;傅莉在郑州安静的养儿子,我们也都不会料到日后的风暴。
中原是一个闭塞的腹地,从思潮到服装,都比北京慢一个节拍,比港风台雨熏染的南方就更是土得掉渣儿。在京穗两地风气大开的诱惑之下,我有某种被淹没在古老磨道里的恐惧,这可能才是创作的内在冲动。
你的动机只有你最清楚,可是你总爱听别人诸如评论家把你的动机解释得很高尚、纯洁才心安理得,如同后来别人给我冠以「忧患意识」之类的高帽子,其实全不相干。
八九年春天学生在天安门一闹起来,我曾躲到上海几天,偶遇福建一位作家,据说有神算之功,她就说我,你这个人写东西,为甚么总要把标题起得那么不吉利,甚么「殇」呀「祭」呀,你要有难喽!不管神算是真假,却让她说中了。
不过,八十年代的浮躁、西化、反传统,确还带着深入骨髓的理想主义,只不过这种理想主义是五十年代的假平均、假美好﹙如上面民谣里「五十年代人帮人」那一句﹚孕育的,又在「文革」十年被彻底恶质化了的,毛泽东一个人的乌托邦,因动乱的丧乱而散落成无数人的乌托邦碎片,一同八十年代泛起的消费、娱乐文化相遇,便凭空升华了道德感。
我也跑到豫南灾区的小泥棚里、跑到庐山的云雾里,去寻找五十年代大饥荒留下的痕迹;一九八八年春天我躲在江西师范大学外籍教师招待所,以平均每天两万字的速度写《「乌托邦」祭》,偶然到校园里透口气时,迎面遇到无数的大学生,也不会想到他们不久就会闹学潮,而比他们再晚一两年进校的,将会是「可以说不」的另一代。世代或年代这种概念,很奇妙的把自然繁衍的生物性纽带,斩断为或是意识形态或是文化、社会性的不同裂块,每一个下一代、或下一个十年永远是陌生的。
还有那个时代的情感,愤世嫉俗是最时髦的。大概一个文革十年,生灵涂炭,冤魂遍地,使得接下来的八十年代非得成为一个出气、泄愤的年代,可是媒体都在党的手里,老百姓只有指望那些记者、作家、导演们替他们出气,于是耍笔杆儿的在八十年代比歌星、影星红得还要快,大家赛着揭共产党的疮疤,邓小平于是要「反自由化」。
舞文弄墨者比较悲哀的地方在于,中国人是一个健忘的民族,你替他们把气出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要看肥皂剧、听调侃、唱卡拉OK、「玩得心跳」了。所以,八十年代把伤痕、改革、寻根、意识流等等样式都「玩」了一遍之后,摇滚和「痞子」就崛起了,八八年冬天的一个全国青年文学大会上,分组讨论的时候,京中文学批评家们对会议的话题毫无兴趣,都在交头接耳感叹最近冒出来的一个怪才王朔,还都争着发言大加赞赏,忽然,席间角落里站出一个小伙子来,往中间一戳,说道:
「我就是王朔,我那些玩意儿纯属开开心,瞧你们当一回事的,别玩儿蛋去了!」
顿时全场哑然。
八十年代轰轰烈烈,却很肤浅。同六十七十年代的黑暗、暴虐、惨无人道相比,它是明朗而又有点盼头的一个十年,共产党想用电视机、洗衣机换回合法性,老百姓则看着电视上的欧美很眼馋,气出够了就想要那个现代文明,从吃到说都想随便,哪里是这个体制喂得起的?两厢终于厮杀起来,死了一些学生娃娃之后,又都回头去怪知识分子出了馊主意。于是,货真价实的西方物质主义伴随着九十年代降临中国大陆,知识分子便注定要被消解掉了。
从世代的角度来说,我是共和国那一代,红卫兵那一代,上山下乡那一代,也是八十年代「文化热」那一代,这一代人到了九十年代很得意,从政从商,在朝的至少是司局长,在野的也能混个「大款」,不过到了九十年代末,快要被淘汰了。
我则在八十年代就被淘汰。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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