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 Matters
自2月24日开战以来,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冲突已进入第六天。连日来,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当然,这种舆论战本身或许也是这场“混合战争”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些人相信乌克兰不堪一击,另一些人则推断俄军打得很烂,而这种结论往往又和他们的特定立场紧密相连,到头来谁也无法说服谁。
战场局势原本就瞬息万变,何况胜负也取决于太多因素,不过,一般都认为,战争最终取决于双方的整体实力。也因此,这场冲突被视为现实版的“大卫与歌利亚之战”,乌克兰能抵挡多日,已经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但就算是持有反战观点的人也大抵相信: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直接参战支援,仅靠乌克兰自身,短期内恐怕难以将入侵者驱逐出境。
然而,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像苏联的阿富汗战争、美国的伊拉克战争,进攻一方在起初都势如破竹,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打成那个样子。越战时美军驻越南总司令威廉·威斯特摩兰还有一句名言:“我们在战场上没有输掉过任何一场战斗。”他在此表达了一位军人的困惑:为何军事胜利无法转化为政治胜利?
现在让我们姑且假设一下:如果俄军彻底击溃守军,那就算俄罗斯胜利了吗?
这取决于普京的战略目标是什么:很多人或许以为他是要灭亡或吞并乌克兰,但实际上,就算他能做到这一点,这也没多大意义,因为这会带来极高的占领成本,非但不能增强俄罗斯的力量,反而会削弱它。
因此,对他来说,军事胜利最多只是政治谈判时的筹码,他最终想要的东西不是在战场上得到的,而是在谈判桌上。那么俄罗斯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并不是乌克兰的领土,而是自身的安全感。
在此之前,俄罗斯一再宣称,它的激烈反应是出于对冷战结束后北约东扩的不满,普京本人也多次批评西方忽视俄罗斯在这方面安全需求的“根本性忧虑”。看似奇怪的是:俄罗斯的攻击性,至少在它自己看来是出于防御的需要,是一种特殊的“防御性攻击”(defensive aggression)。
曾因洞悉俄罗斯地缘政治而著称的美国战略学家乔治·凯南早在1944年就已指明了这一点:
俄国之所以顽固地推行扩张政策,唯一的原因是由来已久的不安全感:一个在广袤开阔的平原上定居的民族面对四周强悍的游牧民族所产生的那种不安全感。
这种不安全感并未随着冷战的落幕而消散,反而再度被激发出来。2012年,罗伯特·卡普兰在《即将到来的地缘战争》中就预判俄罗斯将为此而四处出击:
新版俄罗斯“天定命运”的推动力正是其不安全感,他们必须保持进攻,并在各个方向探索,否则自身难保。
从普京这些年来的作为来看,先是平定车臣战争,继而2008年在南奥塞梯战争中击败格鲁吉亚、2014年拿下克里米亚,从稳住后苏联时代的瓦解局面、防止俄罗斯进一步崩溃,逐渐走向控制外围的势力范围,建立起一个安全地带。
因此,俄罗斯的战略目标绝不仅仅只是占领几座城市而已,它真正想要的是通过战争手段,迫使乌克兰和西方不得不顾及俄罗斯的利益,包括但不仅限于:扶持亲俄的乌克兰政府;阻止乌克兰倒向西方;制造一个战略缓冲地带;迫使北约停下东扩的脚步;打击北约的声望,并重振俄罗斯的威望。
也就是说,虽然俄罗斯的辞令使用的是“安全”这一需求,但实际上这关乎地缘政治权力:让对方做他们原本不会做、不愿做的事。
现在的问题并不单单在于俄罗斯能否在战场上打赢,更关键的是:就算打赢了,它能否通过战争这一手段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
实际上,发动战争就是其它手段失效的结果。在此之前的三十年里,不论俄罗斯抗议、笼络还是威胁,都未能实现上述目标,反复博弈的结果,乌克兰还是不可阻挡地倒向西方。尤其2014年初亲俄的亚努科维奇政权倒台后更是加速了:《乌俄友好条约》被乌方废止;乌克兰东正教会脱离俄罗斯东正教会独立;乌克兰将加入北约和欧盟写入宪法修正案并生效。
就此不难看出,俄罗斯走到这一步,本身就是软实力缺乏的结果,但试图动用硬实力来达成目标,又进一步损害了自身的软实力。
相比起在战场上获胜,这是更难做到的事,因为这意味着要让对方屈从于自己的政治意志。从目前的第一轮谈判来说,俄方的要求仅是要乌克兰承认克里米亚的既定事实(原有占领的合法化),它或许也能让乌克兰作出一定的屈从让步,但它难以迫使乌克兰政府亲俄,甚至反倒将乌克兰决定性地推向西方。
浦洛基在《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中已预言了这一点:
在历史上,战争的冲击、失败的耻辱以及国土沦陷的伤痛都曾被当作增强民族团结和塑造强烈民族认同的工具。18世纪下半叶波兰被瓜分使得这个国家从欧洲地图上消失,却成为近代波兰民族主义形成的开端。19世纪初拿破仑对德意志的入侵导致了泛日耳曼理念的兴起,并促进了近代德国民族主义的发展。激发法国人、波兰人、塞尔维亚人和捷克人的民族想象的,正是对战败和国土丧失的记忆。被羞辱、战伤累累的乌克兰似乎正遵循着这样的普遍模式。
乌克兰2016年的人口,包含克里米亚在内,西半部亲西方各州占53.1%,东半部亲俄的占46.9%,但如果克里米亚、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独立出去,剩下的部分里,亲西方各州人口就占了61%。也就是说,普京肢解乌克兰的结果,将使得亲俄势力在以后的乌克兰选举中更难获胜了。
与此同时,虽然有很多人觉得西方这次反应不够强硬,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俄罗斯在道义上、国际经济体系中将被孤立化,而欧盟与乌克兰的关系在这次危机之后将大大拉近。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2月27日表态支持乌克兰加入欧盟,称它是“我们中的一员”。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今天也已正式签署申请加入欧盟的文件。
本来,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表面上是针对邻国,但最终是指向西方。然而,如果它拿下乌克兰,不仅将严重打击北约的声望、削弱其保卫东翼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很难相信俄国熊会就此止步。这威胁的就不仅仅是乌克兰了,而是欧盟本身——到了这一步,势必会唤起欧洲的紧迫感,更坚决地抵制俄罗斯的要求。
自相矛盾之处正在于此:俄罗斯的入侵,到头来很可能不仅无法达成自己的目标,反倒使自己原本最担心的局面成真。《纽约时报》昨天已指出:俄罗斯正在使自己的地缘政治噩梦变成自动实现的预言。这不仅加速了乌克兰与欧盟/北约之间相互靠近,还使得北约东扩终于获得了期待已久的正当性。
在冷战结束后,俄罗斯就一直无法摆脱一种战略困境:它既不可能加入北约,又不能阻止它东扩,而当现在以战争回应时,则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可以说,普京当下选择的是一种高风险博弈策略:如果能一举迫使对手让步,那不仅可以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强化俄白联盟,还能为此后数十年奠定一个框架,重树俄罗斯的大国地位,然而,如果失败,俄罗斯不仅可能丧失原有势力范围,在遭受孤立后还可能在经济上彻底沦为一个二流国家。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这不太可能是一时冲动,更有可能是:作为一个精明的政治家,普京意识到,时间对俄罗斯是不利的。俄罗斯的经济不断下滑,这势必使它越来越难以更新升级武器装备,与北约的差距将越拉越大,欧洲的能源革命将摆脱对俄罗斯的依赖,加上他本人也已70岁,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意味着十年后,俄罗斯在与西方博弈时,手里将更加没什么牌可打,只会更加被动。
从这一意义上说,俄罗斯虽然看上去咄咄逼人,但这次开战其实暴露出它内在的虚弱感。普京不可能没预料到外界的反应,也不会没想到俄罗斯会因此遭西方孤立、排斥,长远来看将在道义、经济等方面付出巨大的代价——简言之,它可能得到的是眼前的利益,但损害的长期利益则留待将来。
是的,俄罗斯可能赢得战争,但会失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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