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8日星期六

戴晴:做笔杆子却不做喉舌的李洪林

图:李洪林画像(端传媒设计部)

编按:2016年6月1日19时20分,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局前副局长李洪林,在北京病逝,享年91岁。李洪林被誉为"中国自由化运动理论/新启蒙时代旗手",曾在文化大革命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撰写过一系列有重要影响的文章,包括《读书无禁区》《科学与迷信》《社会主义与自由》《我们坚持什么?》《理论风云》《四种主义在中国》等,倡导文化、观点和思想解放,反对个人崇拜、迷信领袖。80年代初,有"左王"之称的邓力群入主中宣部,李洪林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被贬黜至福建社科院任院长。1989年六四运动时期,李洪林因参加《光明日报》座谈会、签名和到广场呼吁学生停止绝食而被捕,被羁押于秦城监狱近一年,也失去公职。出狱之后,李洪林继续思想研究,出版《中国思想运动史1949-1989》。李洪林之子李少民曾在香港城市大学任教,2001年被大陆判"间谍罪"成并驱逐出境,但他否认自己是"台湾间谍"。李洪林告别仪式将于6月5日上午10时在北京八宝山举行。大陆知名女记者戴晴,与李洪林素有交往,也曾因六四而被关押秦城,端传媒特邀戴晴撰文,忆李洪林其人其事。

凌晨,见深夜约稿短信,说是"写李洪林"。我反问"他人……好好的吧?"发出键刚按下,心已经往下沉——
按年龄,我们属于"半代之差"——1925年出生的洪林,可以是大哥哥,也能当个小叔叔;按栖居,则算是"不远不近邻"了——在北京从古都幻变为豪华大怪物之际,我们给挤了出来:他住通州一所纷攘的村级开发公寓楼(六层无电梯),我则陪妈妈搬进顺义老人社区。

但互联网进入生命。几个月前,我们还在交换阅读心得。他发来电信:
这是少有的好文章,很有深度。对我很有启发。特推荐一阅。洪林1/18
而更早一点,则讨论起以国家力量(实为本国人民膏血)支撑的"意识形态型外援":
如情况属实,太说不过去了!洪林12/25

再早一点,那是我将广州李公明义推的《把光打到大地上:胡杰版画展》,包括如何惨遭驱逐发他那次(编注:2015年9月13日,广州美院美术系教授李公明策划的胡杰版画展在中国岭南油画研究馆开幕,分为'祖国''WE''要有光(饥荒)''劳改''书的故事'五个主题,3天后展览被叫停)。
回信立刻到了:
我阅历太浅,还没见过如此震憾人心的木刻。洪林9/16
那么杰出,当然一定要查封,没想到这么快。洪林9/17

哇,怎么忘记了洪林"年轻时曾习,后来参加'革命'就丢到九霄云外""荒废40多年在囚室里恢复"的绘画天赋?于是登门,转呈"作者定制画册-55/100"(共100册里边的第55册)。他乐得像个孩子,立刻翻出家中幸存的最后一本《天涯三忆》,题赠"依照《宪法》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而"由作者自行复印少量简装本作为礼品赠亲友-李洪林2011.9.10"。

洪林嫂捧出家酿米酒。我说我们也有承包野山的蜂蜜喔,咱们换啊。"yeye1925"(爷爷1925)——这是他的电邮用户名。如此放胆采用,一点不忌讳大占便宜之嫌——呵呵笑起来:"那你可亏大发了。"

洪林兄,这简直就像是昨天。而你,就这么走了?

零七八碎地,我们逮住什么都谈。最"戳心"的话题,27年过去,还是那个共同经历的乍暖还寒"春夏之交"。

两年前,在我刚刚很努力地,为不忘此"大颠踬大翻覆25周年",做了一场简直茫茫然无结果的"大活儿"——根据亲身经历、采访和调研,以逐日记录的形式,概述六四大事记,并加以解释和分析,发表在纽约时报中文网上。之后不久,突然收到他的信——
《备忘六四》(这是纽约时报中文网发布该文节录时定的标题)又一次展现了你作为当代中国杰出女记者之一的过人才华(注意,他说的是"之一",而不是而今最流行的"没有之一")。这是我见到的最精炼,最能深入事变核心的文献。只可惜有一点不足之处是:缺少了五月十四日你率领十二学者劝说学生的活动。那是有可能扭转"64屠城"的一个关键。可惜被激进分子破坏了。你是领队,又是现场亲身经历的当事人。你应该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说明这个重要事件的真相。但不知你为何回避了?我希望听听原因。

颇像严师之苛责。我根本来不及为此"之一"得意,也还没细想"真相"、"回避"、特别"激进分子破坏"用词之重,只见短信的结尾处:
本来想打电话,但嗓子严重沙哑,只能听话,说话很困难,只好用邮件。请谅!洪林7/27

身体已经相当不适了?

我忙不迭告诉他"吾兄看的是删节又删节的版本啦";答应"全稿《大权不可旁落-党在1989》过几天送到府上(将依嘱添上14日事)——并带上我们山上的'菇蔫儿',或有益于嗓子。"

他回信:
还有全文?太好了!只是现在太热了,你是不是先把它寄来,让我先睹为快?至于见面和吃你们的"菇蔫儿",等秋凉以后如何?洪林7/29

到了下一年——几乎就是他这回毅然撒手离去的整一年前啊——这事灼灼地还惦记着:
你的《六四备忘》可否赐寄一份?电子版能收到,但效果不佳,有很多字符互相重叠。现在我视力很差,更无法看清——也可能是我的电脑不好。不知你有没有大字打印本(三号字最好,四号字也勉强),不管定稿还是未定稿,如有,请给我寄一份。因为你这个著作将是这段历史的天平中一枚极有分量的砝码。我特别重视你这枚砝码,所以很想先睹为快。如果没有打印本,那就等等再说吧。洪林6/20

"屠城",抑或"颠踬""翻覆",他如此看重,或许腹中正孕育着一个解说,一个二十多年来,左右上下,谁人都不能做得令大家心服的清晰严正解说:在丰厚理论素养之上,秉承着对传统与现代专制的透彻理解,以亲历者的资格,拿出他历来敏锐、准确、恳切、平实的述说风格……就像1977年那篇打破毛之思想枷锁的《科学和迷信》,就像读书创刊那嘹亮的《读书无禁区》,就像在无法直戳"四个坚持"之际,一篇篇甩出来的《我们坚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我们坚持什么样的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坚持什么样的党的领导》,以及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于"以己之昏昏无法使人昭昭"的《要什么样的马克思主义》。

二十啷当岁,文字高手李洪林已经被拔擢到直接服务于毛泽东的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陈伯达,副主任胡绳、田家英。懵然中,他也说过昏话(1959年,大跃进期间、大饥荒初期,为《红旗》起草社论《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而一旦清醒,即成一次次挨批挨斗的"右倾"。

他真正的勃发,始于走出现代迷信: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与政坛全无瓜葛,洪林以自己的文字——仅仅是文字——从唐山的地震棚,直跃到中宣部理论局(任副局长)(编注:文革期间,李洪林被下放到河北汉沽农场,之后被分到河北省委宣传部工作,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参加了河北成立的抗震救灾指挥部,直到1976年底。1977年,李洪林被调回北京,担任中国历史博物馆党史研究室主任,后发表《科学与迷信》《读书无禁区》等文章,获胡耀邦赏识,被调入中宣部),乘着执政之共党从未有过的思想解放势头,为有心自我修复的最顶层起草发言、组织载入史书的理论务虚会、编纂送达全党上下的《理论工作动态》……

解放了的洪林,真正的思想理论文字高手!不仅同僚、编辑、读者,这回,他也未能免俗,为当政大佬(胡耀邦主管党校、中宣部)在瞬间感到。读者或许记得毛泽东1940年所为:偶然读到一个无名青年的《上蒋委员长书》,胡乔木从此"受到赏识","不可一日无君",两度为"历史"做"结论";陈伯达呢,蜷缩中,他曾向同乡"面授机宜":"最要紧的是跟人,跟准一个人"。得知毛主席提着马灯看了他反驳王实味的小字报,夫子闽语连连:"跟上了!跟上了!"——从此心惊胆战揣摩上意,直到攀上去再跌下来。

都是"笔杆子"。但在这里,洪林表现出与陈伯达、胡乔木、邓力群,包括今天的刘云山等完全不同的特质。他首先是一个人,独立的人,践行、思索,然后发声——思索与发声,就是他的命。终其91年的生命,他孜孜以求的,只在于观察、思索,然后发声,识大体并且负责任地发声。至于处在什么位置,以何等样身份,发得好不好,有没有榔头或者馅饼掉下来……不在首位吧。

"笔杆子"?似乎可以这么说,但非喉舌。他曾经的、令人难忘的发声,不在于以何等样身份、踞于甚样位子。一代复一代读书人想念洪林,只为他精彩的文字。

胡耀邦曾经那样看重他。他们心灵相通、声气相投,二人之间,从来不知延揽与投靠。《天涯三忆》刚印出,作为"不远不近邻",笔者即获赠(三忆者,"往事回忆","雪泥鸿爪忆耀邦","卅年风雨忆故人")。读毕,忍不住对作者说,虽然"雪泥鸿爪",却是胡最为深邃贴切的故事了。

洪林呵呵笑起来——"是么?是啊!"他说——就像在昨天。

——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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