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摘自郑也夫《语镜子》,中信出版社,2014年1月版
在北方,特别是北京,常可以听到一句虽非恶毒辱骂却颇含贬义和谴责的话——"撑的!"其实"撑的"是简语,其全称表达式是"吃饱了撑的"。在球迷闹事后我们会听到长者一言蔽之:"撑的!"在孩子调皮捣蛋后我们又会听到家长的吼叫:"吃饱了撑的!"有时当我们心血来潮做出了非常的举动时,也会遭到朋友、爱人的白眼,并伴之以微微的嗔怒:"没事撑的!""撑的"这一字眼在社会上如此流行,自然也进入了文学家们的笔下。阿城小说《棋王》中的主人公碰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不期这竟是一位象棋高手:
后来我们见天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了一盘,还赢过一盘,其实那盘我们才走了十几步。老头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白了我一眼,说:"撑的?!"
寥寥两字,神情毕露。概言之,"撑的"把一种或轻或重的谴责加在各种背离常规的行为之上。深究这一词汇的字面意思和其实际意味间的关系,我们领悟到"食",具体说"饱与饥",对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审美方式的深刻影响。一个吃不饱饭的民族形成了一个简单却坚定的逻辑:行为与肚子的状况关系密切。"撑的"的责备意味表达出这个民族行为判定上的倾向性,它认为每个社会成员首先该管好自己的肚子,少做常规之外的事,少管闲事。而见到一个成员的行为逸出正常轨道,他根据自己肚子的半饱状况,首先想到遵循常规省力,非常举动费力,这家伙何以有精力做费力的举动呢?一定吃多了,难怪。据说很多边远地区的农民过去吃不饱饭,农闲时每日只喝两碗稀粥,喝毕,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以节省消耗。这样的饥民如果见到邻居蹦蹦跳跳起来,一定会惊呼:"他们撑的了?!"
中国的俗文化和小传统,只有放在长期的、经常吃不饱的背景下,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吃不饱是一种常态,偶尔吃饱反而成了变态,因此有"饱暖生淫欲"这样的名言。仿佛吃饱了就一定要生事的。但不管逻辑上如何,俗语是历史经验的结晶,它自有其道理在,且一再被证实着。中国人一旦吃饱了,就自有其独特的珍惜方式,不是居安思危、励精图治,而是大肆挥霍、今朝有酒今朝醉。每每经济刚一复苏,便是传统的消费文化勃然兴起:吃喝嫖赌、修祖坟以及鲁迅所说的中国男人的三件玩具"鸦片烟、麻将牌、姨太太"。明明是复兴之时,明明在纵情享乐,享乐者的心灵却笼罩着世界末日之感。世界固然是并无末日的,但人们却顽固地以为盛事难久、良辰不再、天公不会永远光顾我们、政策也难保明天不变,索性是妇人美酒,且向樽前一醉休。从今天众多的暴发户身上我们不是看到了"撑的"、"饱暖生淫欲"和恶性消费的复活吗?中国的历史总是在一乱一治、一盛一衰、长期吃不饱一时撑得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中循环。
该怎样突破这一循环?马克斯·韦伯认为出路在于一种新型价值观的建立。这个价值观就是为了明天的利益牺牲今天的享乐,勤奋工作、节俭消费,积累财富投入再生产。"明天"是不能预计和谋划的,所剩下的便只有"今天"了,以致今天的大肆享乐笼罩着"末日之感",在畸形中进行,注定是短暂的,盛筵难再。
我们应该意识到一个吃饱了的人同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是大不一样的。前者确乎有更多的精力和热情需要发泄。如果我们创造不出一种新型的消费文化,就势必回归到吃喝嫖赌、祖坟、纳妾这样的文化中去。那种建立在饥饿基础上的价值观和审美意识应当扭转。"发泄"不该被视为一种可憎恶的生理和心理现象,而应该被看作是人的正常性质,所需努力的是为之寻求健康的方式。所谓"玩物丧志"曾经是善意的道德箴言,但它显然是与"饥饿文化"相适应的。"玩物丧志"的告诫有助于一个人在原始的生存竞争中获胜,而在今天大多数人"撑了"的时候,要为游戏正名,把更多的人吸引到健康的游戏中来。席勒说:"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
走入美国社会,你会惊异他们游戏之丰富、玩乐之疯狂。观赏棒球、橄榄球,亲自操练网球、门球、游泳、冲浪、滑雪、潜水、旅游、登山、开游艇、驾飞机,可谓上天入地,并且是那样普及。吃喝,即使请客,也多是每人一菜;赌博,固然合法存在,但在整个社会娱乐中所占比例甚小。恶性消费不是主流,多数人在健康高雅的方式中打发闲暇、排遣精力。
在日本,围棋被列为很多中小学的课程。社会上有一句谚语:下围棋的没坏人。可见他们对正当游戏的重视。
随着近年中国人填饱了肚子,玩风日长。在消费和娱乐的风潮中,有吃喝嫖赌,却也有围棋、桥牌、旅游。玩,第一次在国人的生活中占有如此的比重。因而玩的健康化、高雅化正是文明再造的组成部分。球迷闹事的启发是极大的。当你看到看台上几万人饱满的精力和热情时,你不由会想,我们有宽阔的发泄渠道吗?如果我们的城乡中增添了几万个足球场供男儿驰骋,赌风大约会淡化,麻将桌大约会萧条一些了吧!
我们才刚刚吃饱,正有待建设起自己丰富的娱乐文化呢。
——读者推荐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