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许许多多的客栈,但与美洲、欧洲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一座,那就是山西省阳城县的六福客栈。它应该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客栈,但阳城人不知道,山西人不知道,中国人也不知道。
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冬天的早晨,人流熙攘的英国伦敦火车站台上,一个穿灰色大衣的姑娘正提着皮箱准备乘车远行。那箱子外挂着的不时叮当作响的煮水用具,说明她不是富有的人,而且是要出远门了。她是要孤身去遥远的中国,中国对她来讲只是地图上的距离、符号和书本上一些空洞的描述。她像是一个勇敢的冒险者。那是个战乱的年月,火车上有荷枪实弹的大兵,也有逃难的穷人,中国的东北已经沦陷为日寇的占领地。火车穿过了莫斯科,穿过了寒冷的西伯利亚,到了中国黑龙江的哈尔滨。然后她乘船到天津,再换火车到北京,又坐汽车到山西。在教会人员的接应下,她骑着骡子到了山西东南的长治后,便由毛驴驮着,到了长治西南方向的阳城县。
当时的这个姑娘才二十出头,她的名字叫格拉蒂丝·奥乌尔德。她是一位虔诚的教徒,立志要到遥远的中国来传教,但当时的伦敦传教总部却以她未经过正规培训为由而拒绝了她的入团。倔强的格拉蒂丝没有放弃。她没有钱,于是先在伦敦为一位教授家里做佣人,积蓄资金。教授家的书本使她得到了一点点关于中国的朦胧概念。教授知道她的志向后,为她写了推荐信,叫她到中国的阳城找传教的罗森夫人。于是她就登上了火车,这个倔强又勇敢的开始,也许就预示了她日后闻名世界的传奇。
2004年的一个周末,西亚斯国际学院的美国教师莱瑞,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到外教公寓放映厅看了一个他从美国带来的电影,名字叫《六福客栈》,其英文名字是The Inn of the SIXTH Happiness。这个电影就是根据格拉蒂丝·奥乌尔德在中国的亲身经历改编的,背景是中国的抗日时期,地点是中国山西省的阳城。
影片中的格拉蒂丝由世界著名影星英格丽·褒曼扮演,拍摄时间是1958年,拍摄地是伦敦。这位被称为即使不穿华贵的衣饰,也同样熠熠生辉的"好莱坞第一夫人",曾经三次赢得了奥斯卡金像奖。这部电影,1958—1960年在美国和欧洲上映,是褒曼的后期代表作,获第十六届美国电影金球奖"最能促进国际间了解的影片"奖。该片导演马克·罗布森获本片奥斯卡最佳导演金像奖提名。
阳城是一个山区小县,南边靠近黄河,其当年的贫穷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格拉蒂丝协助罗森夫人在这里开始了艰苦的工作。她们装修了一个客栈,并挂了大牌子,名称叫《六福客栈》。这个小旅店专门收留过往的穷人,行善乐施。聪慧善良的格拉蒂丝很快就赢得了阳城人们的爱戴。不久,罗森夫人不幸去世。格拉蒂丝俨然以一个中国公民的身份做起了组织当地妇女放开小脚、收养孤儿等慈善事业。当日本军队沿铁路而下,局势危急时,她心爱的上尉维林劝她回英国,而她则以自己是中国公民为理由坚持留了下来。
如果格拉蒂丝仅仅如此,那么也就与当时在中国各地教会里的外国人一样,只不过是在自己的经历里有这样一段历史。可就在日本人打进阳城后,这个曾经被认为不具有资格到中国来的姑娘,做了一件震动教会届乃至世界的壮举。这一壮举使她为整个世界所关注。日本人杀人放火,飞机轰炸,阳城仿佛炸了锅。为了保护百余名孤儿,格拉蒂丝毅然带着他们从县城出逃了。她们走进了西南方向的大山,准备穿过黄河到当时稳定的西安去。这段距离有千余里,而且大都是没有人烟的山区。这是怎样的一支队伍啊,没有充足的干粮,最大的孩子也就是十几岁,最小的还得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她就是这个队伍的总指挥,爬山涉水,穿越茂密的森林,在高山顶部还有飘飞的大雪。孩子们的衣服在途中被石头和疾风吹磨成了条缕形状,她们在这条异常艰险的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当到达西安时,许多孩子的脚上已经不是鞋子,而是包裹的破布了。在焦急等待和欢迎她们的人流中,虚弱的格拉蒂丝昏倒了。
她对中国和中国孩子的真爱震撼了世界。战后,不少的记者、作家采访她,写出了许多她在中国的传奇故事。
看过这部电影后,那些从美国来的外教们得知阳城离郑州不远,也就二百多公里,而且我又是山西人,于是一致提议去阳城。我自然就成了向导。
在又一个周末的早晨,我们开始出发,同车的有专门从山东交通大学赶来的美国的查尔斯博士,还有美国教师十余人。莱瑞先生带着由艾伦.伯奇斯为格拉蒂丝写的英文版传记小说《小妇人》一书,还特意复印了那书扉页上的格拉蒂丝从伦敦到阳城的路线地图,发给了车上的每一个人。在车上我问他:这个电影在美国有名吗?他回答说,这个电影不仅在美国很有名,而且在欧洲也非常有名,像他们这个年龄的人都知道。说到有名,他连用了两个非常的形容词,而且放慢了语速。
大概是想到了要去一个闻名美洲和欧洲的圣地——中国的阳城,而且要去观看阳城里面的那个六福客栈,他们都比较兴奋。他们看着那张格拉蒂丝从伦敦到中国阳城的路线地图,嘴巴里不停地说着阳城这个地名。这又使我又想起来在电影《六福客栈》中,那些外国人常常挂在嘴巴上的阳城的声调,不过他们都把城这个一声的汉字念得接近了四声。
阳城现隶属于山西省的晋城市管辖。知道了有这么多的外国人要到阳城去寻找一个外国人在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的旧址,晋城市政府非常重视,他们通知阳城做好接待准备。那天上午,我们的车刚刚从河南的焦作进入山西的晋城,外办的领导已经在桥边等候了。到了阳城,我们被安排在市政府最好的宾馆里。
当天下午,在一间颇高档的会议室里,阳城市政府、政协为我们一行举行了一个欢迎会。地方虽小,人也不多,但仪式是非常隆重的。这些慕名而来的友人与好客的主人寒暄一番,合影留念,并赠送了当地政府一套从美国带来的《六福客栈》电影光碟。政府、政协的领导热情大方友好,欢迎词致得也很是得体,可是当美国朋友说明了他们的来意,并提出了要想参观的地方、想约见的人的时候,会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市政协的人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外国友人来阳城。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和电影《六福客栈》。知道你们要来,我们从过去的县志上查了,也派人询问了一些人,可六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人都找不到了,县志上也就是写了一句话,没有更多的内容。有人说,原来那个六福客栈的旧址就在城内,可能已经破坏了。
外宾们的表情一下冷了下来,一个个都是失望的样子。
查尔斯博士说:为了来阳城,我准备了几个月。现在心愿了却了。这个电影,《六福客栈》影响了几代人,至今还影响着美国的现代人。我儿子现在在美国做国际旅行社,他听说我要来这里,非常高兴。可以说,全世界都知道中国阳城。遗憾的是,中国很多人不知道这里。
不过会上还是找来了一些关键的人物,一个是当地教会的白先生,一个是格拉蒂丝原居住小院的现在房东卫大嫂;还有两个当年随格拉蒂丝徒步去西安的孤儿的后代,一个叫成白锁,是成张虎之子;一个叫高安虎,是高晓川之子。这两位孤儿的后代看上去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副农民的形象。当这几位特殊的人物被介绍时,立刻使所有老外的目光为之一亮。
教会的白先生,也没有等会议主持人请他发言就主动讲开了,而且是滔滔不绝:格拉蒂丝与罗森夫人当时居住的小院和房子还完好,就在城内,距我们开会的这个地方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那个院落现在居住的主人就是这位卫华林大嫂。六福客栈这个地方还在,空着,不过已经荒废了,就紧挨着格拉蒂丝当年居住的院落。当年跟随格拉蒂丝翻山越岭的孤儿,现在都不在阳城,但这两个是孤儿的后代。
美国人激动起来,也等不及宣布会议结束,就迫不及待地与卫大嫂和农民模样的成白锁和高安虎合起影来。
一位美国女士问成白锁道: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过?他现在哪里?
成说:他死了。五几年回来,当时种地。
另一位美国先生插话说:你父亲谈过他翻山去西安的事情吗?
成说:听家里人说,当时他八九岁,事情记得很清楚。后来当了共产党的兵,过了二十后才回来。
随后,就在白先生和卫大嫂的带领下,个个都摄像、照相设备全副武装的美国人一起步行去寻找当年的六福客栈。小小的县城还真是保留了不少过去的旧貌,已被新的建筑包围的古城墙段落,狭窄的小巷,古朴的小桥,50年以前的四合小院,还有就立在街头好奇又好客的居民,甚至于还有八十来岁的小脚老太就站在小街上晒着太阳。我也是在一个星期之前才看过这部电影,这些个风景还真是有点阳城过去的影子。他们微笑着与街上的人们打着招呼,穿过了一条条热闹的小街巷。
就在一个四周围矮矮的残留土墙和庄稼杆围着的空地边,白先生手指着里面说,这就是当年的六福客栈。那空地上已经没有了房子,一眼枯井上的轱辘还在,大约不到半亩地的空院子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蒿草。就像抢购什么稀有的商品一般,在一片咔嚓声中,这个六福客栈的遗址被所有的照相机和摄像机的镜头贪婪地取走。
绕过这个客栈,再往里面走,就是一个不到两米宽的小巷。在一个有着五六级台阶的门口,白先生指着门边墙上的一个旧木牌子说,这就是格拉蒂丝当年居住的小院。那个小小的木牌上依稀可辩地写着教堂福地字样。进了院子,一个还保存基本完好的中国北方四合小院呈现眼前。房子是二层小楼,楼梯和楼上的栏杆是木质的。当这些身材高大的美国人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梯走上楼时,才感觉到那楼上的房子很矮。小小院子因为一下来了十几位的客人而热闹起来,卫大嫂把家人都喊了出来迎接这些稀客。这些个美国人忙碌了起来,又是楼上楼下的拍照,又是找房主家人合影,还不时地提出许多问题。可惜的是,这个院子里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六十来岁,他们对六福客栈的事情一无所知。而就是他们今天居住的这个小院,美国人1958年拍摄《六福客栈》时,是花巨资在伦敦根据格拉蒂丝自传里的描述和照片搭制的。当阳城六福客栈的蹩脚"拷贝"被美洲和欧洲的无数双眼睛观赏时,离真正的六福客栈近在咫尺的这个小院子里的人浑然不知,阳城的人浑然不知,一晃就是五十年。
看得出,这些美国人因为能够看到与格拉蒂丝有关的一些遗址而非常激动和兴奋,因为博爱是深入他们骨髓的信仰。在观看六福客栈的路上,白先生又断断续续地给我介绍了一些关于格拉蒂丝的故事。他说,格拉蒂丝回到自己的祖国后写了本自传,叫《我的心在中国》。她在世界各地演讲关于中国的事情。她死的时候想埋葬在中国,但当时无法来到中国,于是她选择埋葬在了台湾,但按她的遗嘱,其头颅是朝着中国大陆的方向,以示她永远怀念着中国。
我们在阳城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阳城政府邀请这些远道来的外国朋友参观了离县城不远的皇城相府。这是一个城堡式的村庄,叫皇城村。从明孝宗到清乾隆(公元1501——1760)间的260年中,这个村庄里共出现了41位贡生,19位举人。清代初叶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理学家、诗人陈廷敬也是这里人,他是康熙大帝的老师,《康熙字典》的总阅官,辅佐康熙帝半个世纪之久的一代名相。在陈的故居地留下了9万多平方米的古建筑群,当地人称之为皇城相府。因为这个村庄有煤炭资源,所以村干部们和那些发了财的大款们于1998年投巨资将整个皇城村保护起来,并将皇城村修复成个古代建筑博物馆。这里先后举办了"名相陈廷敬暨皇城古建学术研讨会","皇城文化艺术旅游节"。这个有两百年多年历史的村落很快名声鹊起。
那天九点三十分,这十几位外宾被安排在皇城相府城墙外的第一排贵宾席上。当音乐响起,礼炮齐鸣时,身着古装扮着皇帝和陈廷敬的村民以及庞大的随从队伍从这个宰相故居的城门内缓缓走出。外宾们观看完盛装的古代礼仪后,又被请免费观看了相府里的建筑和民俗文化,那里面丰富的内容让我们足足看了一个上午。中午,我们还在相府的豪华酒点里品尝到了皇家风味的佳肴。
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个已经有可观旅游收入的皇城相府是一个村庄里的人搞起来的。固然它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但他们的胆略和文化眼光却非同一般,他们不仅知道这个村庄的光彩历史,也居然能在一个已经破败的村庄上看出它的历史文化价值来。这还不够,更为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能全村无一例外地搬出这居住了几百年的村落,而迁居十分陌生的新村。他们还敢把手里的巨资投入到翻修这个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村庄里。但是他们成功了。这那里是农民的眼光,就是文化学者有这样的见识,也未必有投资的胆量。
而就在离阳城相府不到半小时车程的县城,有个六福客栈。中国有许许多多的客栈,但与格拉蒂丝·奥乌尔德,与英格丽·褒蔓,与美洲、欧洲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一座,那就是山西省阳城的六福客栈。它也许应该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客栈,可阳城人不知道,山西人不知道,中国人也不知道。那个宝贵无比的六福客栈不知什么时候,被毁掉了。如果它还存在,或者被我们宣传出去,外国人也许会像朝圣一样地忽略掉郑州、太原,而直奔阳城。小小的阳城那将会是什么成色?!绝不会是来十几个外国人就感到是第一次,那时候恐怕也就顾不上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免费看皇城相府了。
离开阳城后的第二个星期,凡是在学院里碰到那次去阳城的外教,他们就会立刻兴奋又热情地告诉我,当他们打电话告诉在美国的朋友和亲人阳城之旅时,朋友们非常地惊讶和羡慕他们。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证明了这一点。
大约是一个月之后,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突然接到了山东交通大学查尔斯博士的电话,他说他正在从济南到郑州的火车上,他与阳城的政协主席约好在郑州见面,要我一起与他们坐谈,协商美国人到阳城开发旅游的事情。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由他的学生陪着。第二天,阳城政协的范主席也赶到了。在餐桌上,查尔斯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投资在阳城搞一个旅游接待中心,专门接待从美国来参观六福客栈的游人。美国方面的国际旅行社已经与他联系,每月都能来一个团,不少于70人。主席当然高兴,满口答应,并且当天晚上就匆忙打道回府了,他要向阳城的领导班子汇报这个重要的信息,还要为查尔斯博士物色合适并能容纳近百人的租房呢。
当我正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竟然收到了查尔斯博士从美国寄来的一本新出版的书,没有想到他仅在阳城住了一天,却结合有关资料写出了一本图文并貌的有关阳城和六福客栈的书,书里的绝大多数照片是他在阳城拍摄的。
格拉蒂丝的故事发生在阳城,发生在中国,所以也不应该埋没在中国。我相信,六福客栈的新故事在阳城已经悄悄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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