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3日星期三

王力雄:牧民的沉沦

唯色摄于2011年8月间,藏东康地的“安居工程”

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地区成立了“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原本在那个地区放牧的藏族牧民被分批迁移出来。比起过去,现在有了进步,至少在把牧民迁出草原时不是用强制手段,而是用物质诱惑。如青海果洛州的牧民迁移,凡是搬到县城的牧民,房子由政府免费提供,每家人一年还给3千元到8千元的生活费。
这种物质诱惑开始让牧民们很高兴。他们早就向往城市生活,现在政府给盖房子,又发生活费,岂不是太好的事。于是他们抢着报名,都愿意去当城里人。位于黄河源头的玛多县有百分之六十的牧民搬迁了。可是搬到城里后却发现,别说一年3千元,就是拿最多的8千元,在城里生活也远远不够。一家六七口人平均下来,每人每月只有一百元左右。按现在的物价,也就是进普通饭馆吃一顿饭。而在城里生活,肉、酥油、奶子、牛粪,当牧民时不需要花钱的一切都要钱,草原上漫山遍野的水这里也要钱,甚至连在街上进个厕所都得交五毛钱,没有钱便什么都没有。城里的干部一个月挣几千元都不够花,搬迁牧民的那点钱又怎么够花呢?
开始,进城牧民有卖掉牛羊的积蓄,还能花一气。住进了城里的房子,要添置全套家具才像城里人。他们买不起新的,只能买旧的。青海格尔木的旧家具市场被迁移进城的藏人带动,从几百元钱可以买到全套旧家具,涨到了一张旧桌子都要几百元。
有人形容,当牧民面对市场,就像小孩子进了超市,什么都想拿。他们买汽车、买电视,学着城里人那样用手机、用化妆品,下饭馆,进娱乐厅,很快就会把积蓄的钱花光。他们学会了在城市里花钱,却不会在城市里挣钱。他们接受了城市奉行市场的规则,却没有能力在那规则中竞争和取胜。 除了个别人做点小买卖,或是开汽车拉活,多数人每天只是晒太阳,吹牛,打台球,看电视,睡懒觉,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原本勤劳的牧民就这样变成了城镇里的二流子。无事可干的他们在街上闲逛,看商店里有什么,看城里人如何消费,于是更会感到手上缺钱。
二流子不可能一直当下去,再多的积蓄也会坐吃山空。即使有政府给钱饿不着,但政府的钱不会一直给下去。在市场上,他们只能找到类似挖沟填土的工作。当他们用笨拙动作使用以前从未摸过的铁锨时,那种形象让藏人中的老一辈痛楚地回忆起一九五九年中共对西藏“平叛”年代被抓到格尔木劳改的藏人,虽然事隔半个世纪,可他们的形象简直是一模一样,干的同样的活,也同样是离开了草原,住到了只有石头和沙子的戈壁滩上。虽然今天来格尔木的藏人似乎是出于自愿,身后没有拿枪的士兵,但是放到时代的大背景下,所谓的自愿也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
从进城的兴奋逐渐冷静下来,迁移牧民发现离开了草原,放弃了原本熟悉的生产方式,结果沦落到最底层。往后怎么办?更重要的是子子孙孙怎么办?变成城镇二流子不仅是他们自身的沉沦,他们的子女也将因此得不到好的教育,从而只能继续留在城市底层,这种循环会一代一代持续下去,难以打破。这才是最严重的问题。
不少牧民又希望重返草原。他们认识到只有草原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然而再回草原又谈何容易?原来的草场已经被其他人使用,自己的牛羊也已经变卖一光,两手空空地回去,无数困难在等着他们。他们这时才明白,一开始让他们心动的物质诱惑,实际上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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