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3日星期三

黄一龙:砍杀思想者诫

反映新一波言论控制的邝飙漫画:新高地


中共夺权时需要迎合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党必须和这些力量的要求“保持一致”,做到了这点则皆大欢喜,“人民拥护共产党”。而掌权以后的需要却翻了个个,要求它的各界对象通通“和中央保持一致”从而保证政权永远在手不动摇;而“中央”就是领袖,领袖每天思虑种种,瞬息万变,就是专管宣传的高官,也常抱怨领袖走得太快,他们远难跟上,何况思想的首要特性就是不可“一致”……

  「還是要搞階級鬥爭了」

  高層決定要在意識形態領域「亮劍」了,「亮劍」一詞雖然抄自同名小說,但在這裡決非文學語言,更非網絡謠言,因為已經言出劍隨,由掌握刀劍的政法部門拿上千個網絡大中小V祭刀了。其源蓋出於一則最高指示:「經濟建設是黨的中心工作,意識形態工作是黨的一項極端重要的工作。」

  多少瞭解中共執政歷史的人都不會不懂這則指示的嚴峻涵義。蓋自中共建政以後,長期厲行「階級鬥爭為綱」,搞得天怒人怨、國破民窮,這才開了一個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而告別那種「無中生有」(胡喬木評語)的階級鬥爭包括「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鬥爭。所以,現在的指示把「意識形態工作」作為「極端重要」的工作而與「黨的中心工作」並提,不能不認為是對十一屆三中全會路線的公開的修正;還是要搞階級鬥爭了。

  在全球現代所有政黨中,極端重視「意識形態工作」即把階級鬥爭引入該領域者,非列寧主義的共產黨莫屬,其中又以中共對它運用得最為成熟。它公開宣示傳播的雖名「馬列主義」,而其實際運作,則與打紅了眼的仇敵雙方一樣,只管能否打倒殺死而不論其為菜刀機槍──這正是它在長期的「以武裝的革命反對武裝的反革命」戰爭中得以克敵制勝的秘密。為了打倒當時的專制政府而奪取政權,它毫不遲疑地對知識界宣傳博愛平等自由等等「西方價值觀」,說它們就是「馬列主義」,而把馬克思特別是列寧論著中關於「無產階級」專政即黨的領袖專政的內容淡化或隱藏起來;對於勞動群眾則乾脆宣傳「把有錢人整下去」以及從打進城裡吃大米到踏上土豪劣紳小姐少奶奶的牙床滾一滾等「通俗」主義,從而最大限度地吸引了廣大反體制力量,取得革命的勝利。在取得政權以後(也包括此前在局部掌權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和陝北特區),為了達到永遠保持政權的目的,就立即亮出專政之劍,不僅以馬恩列斯的、而且增加從秦始皇起的歷代聖君暴君的思想為指導,指向一切與它們不合的「敵對思想」。政權在握的黨不僅決定在馬上治天下,也敢於在馬上治思想了。不過,它取得的效果卻和奪權時期的不斷勝利大異其趣:一再失敗了。

  亮劍亮到「史無前例」程度

  勝敗的原因其實顯然。奪權時需要迎合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黨必須和這些力量的要求「保持一致」,做到了這點則皆大歡喜──「人民擁護共產黨」。而掌權以後的需要卻翻了個個,要求它的各界對象通通「和中央保持一致」從而保證政權永遠在手不動搖;而「中央」就是領袖,領袖每天思慮種種,瞬息萬變,就是專管宣傳的高官,也常抱怨領袖走得太快,他們遠難跟上(甚至在黨內受到清洗當右派的官員,「宣傳部長」佔有相當的比例,直到中宣部被宣判為「閻王殿」倉皇出局。這個問題十分有趣,值得專題研究,此處不贅。)何況思想的首要特性就是不可「一致」。不說個人的主觀思緒色彩斑斕各有千秋,只說思想認識的一切客觀對象,總是未知大於已知,永遠不可窮盡,不會對任何人顯示出「絕對真理」。掌握不了絕對真理就只有各想各各說各,可以對話可以交流可以包容可以同情可以借鑒可以妥協但是無法「一致」。無法一致就妨礙專制,解決的辦法就是……「亮劍」!

  「劍」是什麼?就是政權。中共建政以後的統一思想運動,從大中小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到批判武訓批判胡適批判俞平伯,先是掌握生殺予奪全權的行政單位組織會議、黨報黨刊發表文章,指名指姓批倒批臭;到了批判胡風運動,從非法搜查到的私人通信中得知他們居然惡毒地反對領袖的延安講話,於是再亮一劍,就是國家政權的精華警察法庭監獄,把表達異端思想者說成國民黨反動派的探子,實行抓捕送上法庭判刑收監。此劍從此在黨的「意識形態工作」中成為主力,於反右運動中專設勞教制度把大批右派分子不經法律審判關進集中營,僅一個夾邊溝就把三千教授專家革命幹部餓死兩千多。到了文革實行「無產階級的全面專政」頒佈「公安六條」,誰反對毛主席就依法打爛他的人頭,還非法向家屬收取五分到一毛五的子彈費。亮劍亮到這個程度,可謂「史無前例」了。

  玩火自焚的「騙子的樂園」

  問題在於思想還有一個特性,就是它只服道理卻不怕刀槍,是刀槍不入的精靈,怎麼也殺不死的。刀槍可以消滅思想著的頭腦,頭腦消滅了思想卻留下來傳開去,至少會連同那公開或秘密消滅頭腦的罪行而一同留給歷史傳給後人,並且激起更加強烈的探索和聯想,因而更加無法和什麼領袖的思想「保持一致」了。當年因思想而消滅的頭腦,王實味的林昭的張志新的遇羅克的,哪一位的思想不曾流傳下來,哪一件不曾成為教育人們絕對不可和思想劊子手保持一致的教材!

  當然,人非木石,刀劍架在頭上,的確可以制止很多人說出自己的思想,而順著掌權者的要求,只說「正能量」的話,讓時時處處只出現統治者自己的聲音。達到這樣的效果,對於一個希望「長治久安」的政權,其實更是一種「負能量」:它立即導致謊話連篇,互相欺騙,村騙鄉,鄉騙縣,一直騙到國務院。這樣的災難,在反右派「亮劍」後立即亮相,「大躍進」的層層欺騙,掩蓋了錯誤政策的空前災難,導致和平時期餓死三四千萬人民的曠古人禍。對於那樣的災難,當局至今沒有半點認真的追究,更沒有增長覺悟認識到思想管制的痼疾,所以中華大地一次再次成為騙子的樂園。所謂「道德滑坡」,根源正在這裡呢。思想一旦不能正常表達,將極端誤導為政當局,腐蝕整個社會。這是思想的第三個特性。

  對於專制帝王來說,思想還有一個更加可怕的特性,就是它對所受到的壓制和欺騙,有疊加的反彈性報復性。那些在壓力和欺哄下順從了領導的意志,徹底放棄了自己的思想而以領導的思想為思想領導的好惡為好惡的人們,一旦知道了自己的上當受騙,他們唾棄騙子們的思想動能,起碼與他們受騙的程度相當,並且隨著受騙時間而遞增。中國人民「文革」受騙十年,敲鑼打鼓擁護黨中央粉碎那一人領導下的「四人幫」。蘇聯人民受騙七十二年,乾脆圍觀賞玩它黨政大廈徹底垮台而「更無一個是男兒」去哭它一聲了。像這樣的結局,「意識形態工作」是很出了一番力氣做出不朽貢獻的;對思想亮出的那把劍,端端正正地衝著劍客自己來了。

  貽笑天下的劍刺網絡運動

  當今的領導似乎相當鍾愛歷史,多次號召人們學習它,還批判「歷史虛無主義」。本文講了這麼多歷史,顯然並不虛無,屬於「歷史實有主義」。可是看來他們似乎永遠學不懂這門歷史課,偏要在一再摔倒的地方繼續摔跤。這次對思想亮劍來勢更加兇猛,更無忌憚,直接把劍指向「一小撮」法無界定的「反動知識分子」,把「對黨的領導、社會主義制度、國家政權」的不同觀感宣佈為「造謠、攻擊、污蔑」。可是它馬上就受到上述思想意識的四個特點中三個的抵制。首先是思想的不可一致性。不說別人,就說發令者自己,才說「憲法的權威在於實施」,馬上又發動對於憲政的圍剿;才說要把權力關進籠子,馬上又指示把監督權力的有效工具網絡關進籠子。今天說這個,明天想那個,叫人怎麼跟他保持一致?第二是思想的不可剿滅性,關押了那麼多的網絡名人,凡屬因為發表思想觀點(而不是「謠言」)罹難者,有哪一個向當局呈遞悔過檢討,表示一定放棄反動思想跟著領導去思想,如同五十年代思想改造運動中好多大知識分子那樣?還無論這些V們的百萬千萬「粉絲」了。當局真會認為這些比官方媒體的讀者多出好幾個數量級的人們,他們「對黨的領導、社會主義制度、國家政權」的不同意見會因為砍殺而變得馴服嗎?第三是思想的反彈性,現在的公民早已不傻,用不著先受麻醉後來才清醒,麻醉說詞一來,受眾就明白那是什麼東西,立即以其人之論還制其人之身。不是一時連篇累牘證明憲政不合社會主義嗎?這個理論卻一字不改地被受眾用來證明所謂「社會主義」的不合憲政,不合現代文明社會的基本準則。這實在不是對社會主義的恭維呢。造成這種態勢,絕對不是宣傳部門一時的考慮不周,被人捉住尾巴。而是一切堅持專制反對民主的說詞,都一定存在先天的荒謬性,尾巴是句句都有的。而更有戲劇性者,甘肅省張家川縣因為響應向網絡亮劍的號召而迅速抓捕了一位發表懷疑警方對一樁非正常死亡案件處理的中學生,當即掀起網絡抗議的狂潮,使那個偏處西北的小縣瞬間聞名全球,並且很快就被揭出主持其事的公安局長是個已被法庭判罪的行賄罪犯,害得他們只好匆匆放人,可是評判劍刺網絡運動「對大大負責,從娃娃抓起」的調侃,已經迅速地傳播開來且牢固地進入人心了進入歷史了──其中「大大」一詞,是陝人對長者的尊稱,不算誹謗污蔑,可以合法引用的。

  前述思想的四個特性裡面,還有一個對於當局的誤導和對於道德的毀損性這次尚未顯現。原因或是幾十年間提倡說謊的教育,早已聚集了所有願意賣身求榮的人們並使他們墮落夠了,剩下的即使不敢講真話,也絕不加入他們的圈子;當年蘇聯人聽了七十多年的謊言,到頭來學精了,說「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在說謊,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我們也知道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說謊。」我們的人民和領導現在也有了這個本領,大家心照不宣罷了。也正因此,上面雖也只想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也不會不知道人民的聲音是什麼。執政六十幾年了,算有這點進步吧。正是因為這點進步,所以廣大知識分子,「反動」的或正動的或什麼的,才諄諄告誡他們要聽從人民的聲音,不可在它面前揮刀舞劍、自毀前程、貽笑天下、貽笑歷史了。

——原载《动向》杂志2013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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