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7日星期日

王璞:新疆遊

王璞
 

一 千萬別坐東航


    「如果說中國民航總誤點的話,中國東方航空公司在誤點率中的排位,不數一也數二。我坐東航就從未正點過。」以前聽朋友這麼說,我還不太相信,此次從香港往烏魯木齊,親身領教了。
      選擇東航,雖要到西安轉機,但我坐骨神經痛,心想分兩程坐也好,轉機可以下去走動一下。誰知這只是我的如意算盤,第一程到西安,誤點三個半小時。沒趕上下一程機。
      最氣人的,倒不是誤了機害朋友在烏市多等一天改變行程,而是東航處理問題的方式。這方式一言以蔽之,一暪二騙三敷衍。只管自己卸責,不管乘客安危。
      從香港出發,還沒登機就誤了一個多小時。問值機人員,說是西安那邊天氣不好,所以起不了飛。好不容易登了機,機門一關,就報告說要在機艙中再等待至少一小時。我一聽,頭都大了:肯定趕不上下一班機了呀!當下呼叫空姐。
     大概因我買的是商務艙票,她服務態度倒蠻好,笑容可鞠地說她找西安方面聯繫一下,看那邊有何解決辦法。過了會兒,她回來告訴我:不用急,下面那班機也誤點了。我問她為何一誤再誤,她還說是因為西安天氣問題。
      因為有朋友的警告在先,我便查了查西安天氣:哈,那邊天氣好着呢!跟空姐一說。她卻又有高見:「香港至西安航線上任何地方天氣不好,都會影響飛行的呀!」
      我無言可對了。畢竟我不是航空專業人士,再說她笑容這麼燦爛,人又這麼漂亮,姑妄信之吧。然而心中卻還是存着疑。後來的事證明我懷疑有理。飛機降落西安後我又問她:「前面那班機還沒起飛吧?」
      她卻沒事人般地道:「不知道。還沒問。」笑容猶在,只是變成距人千里之外那種了。
      再說我也沒時間跟她理論了,這時我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蹆,第一個衝出機艙往轉機櫃台狂奔。然而你急他不急,轉機台那位面無表情的男士慢悠悠道:「你的航班開走了。」
    「那⋯⋯那你給我安排下班機。」
    「今天沒去烏魯木齊的航班了,只能等明天。」
    「明天!明天會誤我們一班人的行程呀!」
      男士沒理我,管自看着電腦道:「明天最早一班機是10:20,你要不要?只有一個位了。」
    「這是你們造成的問題,你們得幫我解決。剛才機上那位空姐說趕不上機可以安排其他天合聯盟航空公司的⋯⋯」
       男士繼續自說自話: 「我們今晚可以安排你住酒店。你去對面櫃檯找那位男士。」
       對着這名機器人似的人物,我沒了轍。只好去對面櫃台,看看能否碰上個真人。
       果然,那櫃檯的男士比較有人情味,居然面帶笑容,說會給我安排酒店。不過要等會兒,還有其他二十八名誤機乘客,等他們到了一起去。
    「您坐那邊椅子上等一等。車來了我來叫您。」他說。
      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看錶,時間已過去了一個小時,九點四十了。剛才那班機只給我們吃了茶點。三小時的商務艙只有茶點吃,這也是東航的獨特風格。
      趕緊奔去櫃台找那笑面男,他倒依然笑眯眯,淡定道:「哦你來了。車我剛剛叫了。」
    「剛剛叫!」
    「嘿嘿,別着急嘛。那二十八個人轉機手續還沒辦完。」
    「那你把酒店名字告訴我,我自己打車去。」
    「嘿嘿,快了快了。您坐那再等一等。」
      這一等又是一小時,他才終於領我去上車。是一輛大大巴。上去一看,車是空的。那二十八個人呢?
    「嘿嘿,他們不去這間酒店了。」
      即是說,我白等了這兩個多小時。可笑面男笑笑口道:「專車送你一人去不是更好。來,把您身份證給我拍一下,我發去酒店讓他們先確認。」
      真貼心是不?可是車開幾分鐘後,司機就跟我說,我一人坐這麼大的車太浪費,要給我換一輛小車。
      甚麼!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我一個年老體弱單身女子,要給一陌生司機賣豬仔?而機器男和笑面男姓甚名誰我都不知道,更別說留下電話了。
      然而餓累交加,也只有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幸而這位司機還不是壞人。他把車開到半路停下,換上一輛已等在路邊的小車,二十分鐘後,還真把依然活着的我載到了一間酒店。
      到了酒店,還有一出。前台小姐好象根本不知我要入住這回事似的,叫我拿身份證出來查核。
    「咦,剛才東航工作人員沒把我身份證發過來嗎?」
    「沒發。發了我還能找你要?」
      於是各種查問、核實、登記⋯⋯終於進入房間,一看時間,十一點半了呀!延誤三個多小時,送至酒店房間又花了三個多小時。
       趕緊吃一把速效救心丸往床上一躺。衝着牆壁發出一聲怒吼:「去死吧,東航!」
       除此阿Q式泄氣法,你還能拿他們怎麼辦?
       理性一點地再吼一嗓子:「千萬別坐東航。」
       算是向朋友們發出的旅行警告。


二 你唱的歌讓我一醉不起?


    少年時代關於新疆的歌會唱很多,以至於到了新疆,這些歌便爭相浮現心頭:<咱們新疆好地方>、<邊疆處處賽江南>、<早上我走氈房>、<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都是歌頌祖國大好河山的。我們唱着這些歌長大,向往,迷醉,一如<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那句歌詞,「你唱的歌讓我一醉不醒」。
    讓歌手醉倒的是他的初戀,讓我醉倒的是歌裏的祖國河山。如今很多河山都不再讓我迷醉了,之所以還去幾個地方走走,都是為了會友。此番來新疆,其實也是因為朋友。她夫妻二人包了輛車,邀我同遊,便以為可以一起遛躂着吃吃喝喝。
    出師不利,先就被東航誤點致使我晚到一天,敗壞了心情。跟着發現,到新疆入住任何酒店都要掃臉,我拿的是回鄕證,算境外人士,更還要填一份欄目多多的表,報備當地派出所。在富蘊縣,報備程序發生問題,前台小姐搞了半天還搞不定,要我把證件留下,等會再來拿。我不想讓證件離開自己眼皮底下,就說我可以站這兒等。
    誰知她搞來搞去搞不定。我已坐車奔波了八小時六百多公里,老病的腰腿已經痛得抽筋,更兼還要連累朋友跟我一起等。只好投降,把證件留在前台。一小時後證件終於拿到。但朋友告知,她想把我拉入他們的群失敗。不知是不是審查證件的結果。
    管他呢,沒把我打番轉頭就皇恩浩蕩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後來住店就都把證件留前台讓他們使勁審查。
    我們是包車遊,原以為省時省力,誰知一路上都在龜行。原來,我們包的是旅行社的車,被限了速。高速公路上最快也只能一百公里/小時,最慢被限到四十公里/小時。而且最多只可連續開四百公里,過了限制車就自動停。一路上服務區又稀少,司機往往不得不冒險把車停靠路邊,等二十分鐘後才能重新開動。
    身邊大貨車不時呼嘯而過,險象環生,還好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權且把這當作另類旅情吧。甚至摸出瓶啤酒來喝,險中作樂。
    到了景點,只見烏鴉鴉的一片,人頭湧湧。原來各景區都被圈在幾十公里之內,說好聽點是為了促進旅遊事業發展,說直白點就是為了賺錢。除了權貴人士(在月亮灣,我看見一輛寶馬車直接開到了河灘上),一般遊客必須買貴價門票,坐他們的貴價交通車進去。有的景點還要轉兩三次車,又是一番排隊查證、掃臉、過關。不用說,境外人士更得多些滋擾。
    交通車站長龍更是里三層外三層,擠成一粗條,車一到,大家就蜂湧而上。尤其短途車,擠不到座就得站着。而司機非得等人擠得站都站不住才開車。這是旅遊嗎?這是逃難。
    在喀納斯,這種逃難遊到了極致,要轉三次交通車才到中心區,其中有兩次是短途車。若想去河邊山上的景點,還得再排隊再擠交通車。維持秩序的保安看到這情景,角色發生偏移,把自己當獄卒了,聲大夾惡。而眾遊客似乎也角色偏移成了囚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在從喀納斯返賈登峪的交通車站,那條維安大漢實在太兇,我忍不住朝他喝一嗓子:「你以為你是誰!甚麼態度!我要去投訴!」
    不僅沒人響應,身邊一老者還低聲勸阻我:「算了算了,都這樣。」
    想吃點東西醫醫肚嗎,那又是一番擁擠。我端着一盤好不容易買到手的吃食,擠出人團從旁觀看那一團團的人一條條伸向櫃台的手臂,本想把這一景拍下,但想想我自己剛才也是這烏合之眾的一份子,又是身份堪疑的境外人士,算了算了!
    一向避開景點、自由行的我,心情被徹底敗壞。遂在遊完禾木之後提前退出,獨自從布爾津打順風車去阿勒泰乘小飛機去伊寧,再從伊寧轉機烏魯木齊打道回府。新疆的山水也許依然賽江南,但不會令我一醉不起了。


三 去阿勒泰的路上


      在布爾津約到這輛去阿勒泰的順風車時,我心中還有點忐忑。雖說在內地我有過多次打順風車的經驗,這畢竟是在新疆,又是獨自一人,萬一⋯⋯但一上車看到司機小伙憨厚的面孔,聽他用生澀的漢語說「你好大姐。」心就安了。
      順便說一句,這一路上,把我後來在阿勒泰、伊寧、烏魯木齊邂逅的少數民族人士都算上,個個溫厚友善。唯一有點小奸小壞的那名伊寧出租車司機,是個河南人。本來我要去漢人街大巴札,他說那裏沒甚麼可逛,帶我去另一個地方。看他在街上瞎轉一氣,我說要下車,他把我胡亂放到一個街口就跑了。多收了我十多元。
      小葉——我這樣稱呼這位哈薩克司機小伙——果真人如其貌,非常好人。他其實比我兒子還年輕,是九零後。大學是學旅遊管理的,畢業後參了軍,駐扎在南疆。三年後轉業到公安局,然後去了公路管理局。兩年前辭去公職,跑起了出租車。
      我問他:「為什麼辭職?那可是份優差。」
    「離家遠。我媳婦孩子爸媽都在布爾津。」
      他媳婦是他大學同學,現在當老師。兩個女兒一個四歲,一個半歲,他媽幫忙帶。四歲那個女孩已經上了幼兒園。「漢語說得跟你一樣好。」他不無驕傲地告訴我。
    「那她還會說哈語嗎?」
    「當然了。我們在家都說哈語。」
      到了一處路肩,他說要停車抽支煙。昨夜三點才睡,為接我這個單,七點就起來了,有點犯困。
      正好,我也想停下來活動活動腿腳,拍張照。我問他:「我給你拍一張好嗎?」他說好。說給我也拍一張。
      他拍了一張,讓我換個地方站,避開旁邊那堆垃圾,再拍一張。
    「這地方景不好,」他說,「等下到了阿勒泰我再幫你拍。」
    「阿勒泰很美吧?」
    「嗯,不錯。但我最喜歡布爾津。那條河可好了,冬天可以网魚,夏天可以下河摸魚撿石頭。看,這就是前兩天我撿的石頭。」
      他拿出一袋五彩石子兒讓我看,我說真好看,他就要我隨便挑幾顆留下。盛情難卻,我挑了三顆小的。
      車到阿勒泰,他果然在一小村旁停下,給我拍照。到了阿勒泰雪都機場,他又說幫我在機場留影。還蹲蹲站站地一再調整自己的拍攝角度,又提醒我調整姿勢,拍了一張又一張。
    「阿姨再見!」他揮着手說。
      這時他已不管我叫姐了,因為我告訴他我比他媽歲數還大。不過,我沒告訴他我是香港人,為他也為我自己。


四 我的阿勒泰


       我的阿勒泰只有兩小時半,卻也留下了點滴印象。雖說有走馬觀花之嫌,而且不符合主旋律,就算是那和諧樂章中一個走了調的音符吧。
       我們停靠的是往機場路上的一個小村。司機小葉大概看上的是那個花團錦簇的村口,認為它跟那部同名電影展示的美麗差可相符。我便站在那塊頗為亮麗的巨石村牌下拍了幾張照,表示到此一遊。
      過後看照片才發現,這是個「幫扶村」——窮村的代名詞。那麼,村裏的居民是哪族人呢?
      阿勒泰地區約有二十二萬居民,包括漢、維吾爾、哈薩克、蒙古、回族等二十六個民族,大約哈薩克人最多,它隶屬的就是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嘛。
      小城原名阿爾泰,因它地處阿爾泰山南麓。直至清康熙年間,它還是蒙古國的一片牧地,乾隆十九年被清政府收服,在此修建了喇嘛廟承化寺,地名也改為承化寺。到民國元年,民國政府在此地設立了辦事所,不過它仍為蒙古烏梁海七旗封地。到了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治下,才改名為阿勒泰。
      這「爾」字改「勒」字的由來如何呢?我卻未及探究。那日,我們的車穿過小村,如入無人之境,沒看到一個人影。所以也始終無從了解村民的族裔。事實上,我連牛羊雞鴨、貓貓狗狗也沒見到一隻。靜悄悄的一座座平頂房屋被石牆和鐵門圍繞,只見雜草,不見炊煙。黄土路邊倒是有些提示安全的漢語廣告,似乎暗示出了小村的歸屬。
       車到雪都機場,還是人煙稀少。已經十點半了,機場大樓前還只有小車十多輛,小貓兩三隻。可算是我曾到過的機場中地最小、人最少的。進了門,有名安檢走過來,拿一把掃描儀把我全身還有行李掃一掃,就放行了。往里走十來步就到了辦登機的櫃台,四個櫃位只有一個櫃位後坐得有人,櫃台前則空無一人。
       一分鐘就辦完登機。往四下一看,空蕩的大廳中竟有一間永和豆漿店。座中卻是同樣空蕩,便進去要了碗牛肉麵。店員倒有三位,一廚師,一侍應,一收銀,聽口音都是河南人。皆態度友善。牛肉面也還好吃,牛肉雖少了點,面條頗為筋道。價格卻不菲,人民幣二十五元,比外面貴一倍。
       過安檢也不用排隊。候機門有五個,只開了一、二號門。候機室倒稀稀拉拉坐了些人。我看了看登機班次屏幕,從早到晚只有十多個班次,目的地計有:成都、伊寧、喀什、塔城、西安、烏魯木齊、北京,甚至還有廣州。不過除了成都和烏魯木齊,其他班次并不是天天有。我乘的這班機終點是喀什,一周只有兩班,且價錢貴,到伊寧一小時航程,1742元人民幣。
       過了會兒,一幫講廣東話的大叔大媽衝了進來,十來個人就象千軍萬馬,嘰里咶拉的噪音讓寧靜的候機室陡變菜市場。有兩個大媽甚至手之舞之開懟。天吶!難道我的香港同胞丟臉丟到這兒來了嗎?還好,這時一名手持三角小旗的大叔進來,勸止住了她們。我一看,小旗上標示的旅行社是廣東某地的。
       除了這一不愉快插曲,阿勒泰機場給我的感覺太好了,人少、乾淨,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最好的是準點。我坐在這裏候機的兩小時中,未見一班機延誤。飛成都的那班機都結束登機了,卻見一女子飛也似地從登機口衝出來,轉眼又見她提着一隻大口袋從安檢門那邊衝回來,直衝進登機口。而那架小飛機好象專等着她似的,緊跟着就移動、滑行、起飛。把我看呆了,不禁用廣東話低呼出聲:「咁都得!」
       我乘的那班機也是如此,人一到齊飛機就開動,不僅未延誤,還提前十分鐘起飛。坐下來左右一看,嘩!我一人獨霸兩排位。不要太爽了呀!
      一小時的行程中,我一路上都倚在窗口看天看地看雲,感覺飛機還沒昇上雲端就開始降落了。阿爾泰山、克拉瑪依、博爾塔那、塔城的雪山原野在我腳下依依流過。然後,腳下就出現了一座阡陌縱橫的城池,紅紅綠綠的,紅的是屋頂,綠的是樹叢,伊寧到了。


五 走在伊寧街上


       對伊寧這小城留下深刻印象,是從《廣䘵回憶錄》那本書開始。
       廣䘵出生於1900年,錫伯人,屬於滿族的一支。他先祖是清政府派遣鎮守新疆的錫伯軍營頭領。他在新疆伊犁出生,長大。民國時期他在新疆政府任職,親歷上世紀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新疆重大歷史事件。四九年他去了台灣,棄政從文,在台大教滿文,作學術研究。主要研究新疆問題。出版了不少學術專著,還有兩本回憶錄,就是這本書和《七十自述》。
      我是在微信讀書上讀到這書的,現在去查,已經被下架了,也許是因為書中講到不少敏感問題,其中就有1944年爆發,至一九四九年結束的伊寧事變。
      伊寧事變在中共話語的史書上被稱作三區革命,這種不同時代不同政權對同一事件的不同稱名,在符號學中大概可作為一個絕佳範例,用以解說「能指」和「所指」這對最難纏的術語。不過廣䘵是以通俗話語表述的,那就是:
      由蘇軍將領波利諾夫任總指揮、阿巴索夫任政委的三區民族軍(後來被整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五軍),於1944年11月7日深夜發動了伊寧暴動。在上萬名從蘇聯學習了特種作戰的突厥極端分子持蘇製武器猛攻下,四千餘名國軍守城將士幾乎全軍覆沒。數以十萬計的漢回居民在屠城中和四散奔逃的路上被殘殺。
       我所降落的伊寧機場,當年就是國軍最後退守的艾林巴克機場。艾林巴克在蘇製大炮轟擊下陷落,殘兵逃往惠遠,蘇軍將領科茲洛夫領着大批民族軍隨即殺到,惠遠亦陷落,守將陳伯良、高煒切腹自裁。
       我在機場走了一圈,卻再也看不到任何當年血戰的痕跡了。歷史被一再顛覆,以各種按照各自政治需要的話語書寫,或濃墨重彩,或一筆抺去。在眼前這座黯灰色建築來來往往的過客,誰會想到這裏曾發生過的那場慘烈鏖戰呢?更沒人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恐怕也很少有人知道,今日被中共定為恐怖組織的「東突厥斯坦共和國」,就在伊寧屠城中的1944年11月12日成立。政府主席艾力克·吐烈是蘇聯烏茲別克人,曾被國民黨新疆政府主席盛世才當作蘇共分子關押在伊寧監獄。
      我去了漢人街大巴札,十點鐘了,商貿大廈雖然大門洞開,望去黑洞洞,人跡杳然。誰又會想到,當年這裏曾是死難者最多的屠塲之一,屍骨堆積如山血流成河,據說把伊犁河水都染紅了。
       1997年,此地也是「伊寧二·五事件」的中心地帶,不過這只是在維基百科上的稱名,在中共話語的《新疆年鑑1997》中,它的稱名是「二·五打砸搶騷亂事件」。
       國內媒體對此事的報告起初是「一群酒鬼和強盜無賴們的打砸搶」,後來才描述為「維吾爾分離勢力造成」的暴亂。《新疆年鑑1997》說維族暴徒在暴亂中打死七名漢族無辜群眾,重傷五十人,燒毁汽車六輛,損壞24輛。
       西方媒體對這一事件的書寫則是:聽聞有三十名疆獨分子被槍決,數以千計維吾爾、哈薩克族民眾上街和平遊行請願,遭到武警鎮壓,死傷上千。事後數千參與者被抓捕、判刑、槍決。有犯人在服刑中猝死,有犯人刑滿仍未釋放。
       我落腳的第一間民宿在塔塔木圖鎮,這是維吾爾和哈薩克族人聚居地。入住時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放下行李後,我問接待我的那位漢人小妹:「我想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沒事吧?」
       她道:「沒事的。你出門往右拐,走兩百來米就是食街。」見我還是一臉猶疑,她領我走出院門,指着門前那條行人寂寥的水泥路說:「往那邊走,看到第二個街口右拐。」
       果然,往右拐就是條維族風情的小街,街兩旁都是居民小院,多數院門緊閉。一院門口有一維族老太坐那兒看街,我衝她笑一笑,她也面露微笑,見我朝她舉起手機,也沒表現不悅。有一小院開着門,院裏綠意盎然,葡萄架下三兩維族男子正在閒聊。我便麻起膽子走到門口,見他們依然神情溫和,便得寸進尺地舉起手機拍了張照。
      小街盡頭就是食街。時間雖已到了晚上八點,街上食客寥寥。這邊十點半才天黑,晚飯時間一般都在九點以後。一列大排檔中,只有二三燒烤攤有維族人(或哈薩克族人,我總是分不清)在烤肉,就走到一個有男女二人操作的小店,要了五支羊肉串和一瓶紅烏蘇。這是新疆本地產的啤酒,我覺得比青島啤還好喝。
      女子幫我把酒菜端上桌,但面無表情,全程沉默。我以為是對我這漢人如此。過了會兒走進二青年,看上去是她同族人。他們之間除了點菜,也沒有言語交流。
       沉默中吃過喝過出得店來,街上露天攤上已有了幾桌食客,都是中青年少數民族男子,桌上放着酒瓶肉串,人人一杯在手,但說話都輕言細語。事實上,我這一路上看見的少數民族人士,好象都受過「話莫高聲」的家教,說起話來都這麼安靜。
       第二天,我本來想去附近的塔塔木圖集貿市場逛逛,聽說它原名為農四師集貿市場。伊寧當年是兵團農四師場部所在地。我一初中同學當年從長沙跑來參加兵團,好象就在這一師。有段時間我還想來投奔她,被她堅決制止住了。
    「再找不到工作也別來這裡找。」她在信中這麼寫道。她後來死在了這裏。我不知她葬身何處,去那市場看看,也算是一種憑弔吧。
       但跟出租車司機一說,他道:「菜市場不好看。我拉你去六星街吧!那是景點。吃喝的,看的,都有。」
       我雖一向抗拒景點,但心想那地方是市中心,見證過那兩場歷史事件,說不定還能看到點甚麼。就說好吧。
       六星街果然人頭湧湧,街道兩旁建築多是俄式,街上來來往往着身着俄羅斯民族服裝的紅男綠女,其實都是漢族遊客。路邊多是些賣旅遊品的店舖,也有兩三間飲食店夾雜其間,但都人滿之患,而且嘈雜喧鬧。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東張西望着,正想着要不要去吃幾串羊肉,卻見前方一棵大樹下圍了一圈人。便走了過去。只見一頭小羊被拴在樹底下,一幫遊客輪流過去搔首弄姿地跟牠合影。
       咦,小羊怎麼這麼聽話地仰頭立定?我擠進人圈一看,原來牠不僅腳被綁住,脖子上還綁着一根紅繩!看着牠那雙哀傷無助的眼睛,頓時我眼睛一濕,轉身就走,一直走出了街口,再也不要看下去了。
      這天夜裏,我整夜輾轉難眠。小羊悲哀的眼睛一直在我腦海流連。我想念香港,想念我那命途多舛的浮城。


六 我在塞北小院


      在伊寧兩天,我住了兩個地方,都是在攜程上找的民宿。
      我到哪兒都喜歡住民宿,它們一般都在居民住宅區,可以感受當地民情。而且性價比高,多數都配備了家居設施。在新疆,它還有一優點,那就是入住程序簡單。就算是港澳居民也兩分鐘就登記完,不用掃臉填表。
       第一間民宿比較大,有兩座兩層小樓。有個小小庭院。甚至還有前台,不過不是時時有人。沒人時可以微信找接待,來來去去都是那位漂亮友善的女孩,漢人。我看了房說不滿意,她就幫我換了間房。還幫我把行李拎上樓。
       酒店包早餐,我第二天八點就出門,阿嬸正在準備早餐,說馬上就好,叫我等等。我說我不吃早餐的。她就說,那十二點回來還有得吃。
       酒店位置偏一點,但伊寧小小城,出租車從南走到北也就三十來元。從高德打車或揮手攔車都很便利。我在伊寧大約坐了七八次出租車,除了一位,司機態度都很好。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只不好的這位是漢人,其他都是少數民族。
       有位維族司機,年紀看上去總有五六十歲了,漢語說得結結巴巴。吐字也不清楚。他問我從哪來,我看是路邊截的車,就說香港。他沉默片刻,咕嚕出一句話。我沒聽清楚,他又問一次,這次我聽清楚了,竟是:「香港的,好嗎?」
       我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含糊其辭道:「還行。」
       他又問了句話。這回我怎麼也聽不懂了。正疑惑間,他把一隻手從方向盤上拿開,作了個數錢的動作。這下我恍然大悟了,反問:「你是問經濟好不好。」
       他含笑點頭。
       我回答:「這幾年不太好。你呢,生意好嗎?」
       他搖頭沉默了。我也沉默了。顯然心照不宣,都明白這是個只能沉默的場所。
      我住的第二間民宿比較小,卻有個美麗庭院,院子裏栽滿了果樹,可以隨便採摘。綠葉纏繞的葡萄架將整個院子罩住,果樹瓜藤之間,錯落有致地安置着幾圍桌椅。還有張漂亮的秋千椅。
      我到達時,一維族老太正坐在葡萄蓬下的桌子旁,見我來了連忙起身招呼道:「住店的?坐,坐。」她漢語流利,吐字清晰。
    「您是老闆?」
    「不是不是。我是鄰居。他們出去買東西了。我幫着看家。你先坐,坐!」
       她去園子裏摘來一盤水果,又拿來一瓶水,眉眼裏都是笑,連臉上的皺紋也透着慈祥,讓我立時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這時一女孩抱了一堆衣服從晒台上下來,長裙飄飄,光彩照人,也家人般地招呼我:「剛到?打車來的還是開車來的。」
       她一邊在桌子上疊衣服,一邊把它們塞進旁邊的行李袋。原來她來自北京,來新疆自駕遊一個多月了。「一個人?」「一個人。」馬上出發去阿拉木圖,然後就回去了。聽上去正是保羅·索魯筆下那種純粹的旅行者,獨自上路,想上哪就上哪,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新疆這麼大,必須慢慢遊才行。」她說,「象你這樣就只能看到一般遊客都看到的東西。我從不進景點,看到的都是沒被人工糟蹋的景物。」
    「太對了!我也⋯⋯」
       真是一拍即合,相見恨晚。她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行李,大包小包地裝着車,還不時把手機中她沿途拍的美照翻出來給我分享。維族老太在旁邊笑眯眯地看着我們,女孩到門口裝車去了,她一臉慈愛地目送着她,補充着有關信息:
    「昨天還有一姑娘的。今天一早走了。說是家裏有事。」
    「也是北京的?」
    「不是的,西安的。也開着一輛車。倆姑娘一人一輛車。她倆是路上碰到的,就相跟着走。那姑娘膽兒更大,夜裏就住車上。連住店的錢也省下了。我說你俩就相跟着一塊回去吧,北京這姑娘不聽。非要自己走。」
       北京女孩回來聽見這話,就說:「阿拉木圖現在不用簽證,也算是出了回國嘛。我一個人沒事的。大娘您就別擔心了。」
       這麼聊着聊着,等老闆回來,我們已聊得象一家人。老闆是漢人,一對退休老夫婦,也是親和感十足的長者。大概見我滿臉疲憊,二話不說,就把我領進秋千椅旁的一間南房。
       三十六度的氣溫,屋子裏卻不用開空調,清涼如水。往乾乾淨淨的大床上一躺,我本已下定的再不國內旅遊的決心,竟然發生了動搖。
       後來,老闆娘領我去鄰家小院,跟那位維族大爺介紹我,說我是遠道從香港來的客人,請他明早送我去機場。大爺雖不太會說漢語,但滿臉憨笑地連連點頭。他老伴在一邊笑吟吟地看着我們,說:「那可遠,坐,坐。」
       回到我們那小院,坐在門口的秋千椅上喝一杯冰涼冰涼的藍烏蘇,這一路上的辛勞都得到了補償。
       聽說伊寧和哈薩克斯坦某市結成了姐妹城市,我覺得不對,她的姐妹城市應當是香港。

 烏魯木齊七一瞥


       我在烏魯木齊只停留了兩天一夜,住在離機場不遠的一間酒店,雖只算準三星,但房間大,設施齊備,服務周到,有接送機。且價廉,236元一晚。最令我驚喜的是,樓下就是一條商業街,有購物商場,小飯店一個挨一個。正合我愛逛街市、愛上小飯店吃吃喝喝的旅行理念。
       一放下行李我就去了樓下那間新疆菜館。要了菜單上最辣的辣皮子滾刀肉拌麵。還想要兩支羊肉串,是住過這酒店的网友大力推薦的。老闆娘說肉串下午才有,而且「你還能吃得了嗎?」我就要了一瓶紅烏蘇。她笑道:「呵,這一大早就喝上了。」
       有人,後來知道是老闆,就從收銀台那邊接了一句:「也不早了,十一點了。」
       新疆人下午兩點才吃午飯,十一點不尷不尬,店堂裏就我一顧客。另外的人就是老闆、老闆娘,和倆廚師了。廚師是維族人,老闆老闆娘卻是河南人。
       我在烏魯木齊遊走的這兩天,出租車也好,飯館也好,碰到的漢人都是河南人,感覺上河南人把這地方接管了。晚上十二點,還聽見樓下高喉大嗓的河南話。往窗外一看,那間新疆菜館門口擺上了一溜排檔,座上客們正在高談闊論。有一赤膞大漢吃喝得興起,還立起身來指手劃腳。
       碰到的維族人卻都安靜。我第一次約的出租車是一女司機,一上車就聽見播放乘車守則,說是請保持車內安靜。我就沒象平時一樣口多多。她嚴肅緊張得跟警察似的,我自然也團結活潑不起來。事實上,我一路上嚴格遵紀守法,目不斜視,連她是哪族人都沒看清。
       回程碰上的是一維族小伙子,雖然上車也播放了乘車守則,我見他面容溫和,就忍不住問道:「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我們酒店附近有甚麼好吃的,可以嗎?」
      他微笑道:「當然可以。」
    「那為什麼要我們保持安靜?」
    「那是對司機的,不是對乘客的。你先問我的,我可以回答的。」
      他告訴我那酒店附近有家樓蘭秘烤,是個网紅店,店裏的燒烤不錯。車到我酒店門口,他還對我指點路線道:「往前一直走的,往右拐兩分鐘的,再往右,一共只有七八分鐘的。」
      晚上我按他的指示去了那家店,一見是個頗為堂皇的大店,高屋亮瓦的,就發了怵。我這人沒出息,看見甚麼「皇宮大酒樓」「富豪大酒店」之類就往後退,寧肯冒着地溝油危險找個大排檔,吃碗小面,吃支肉串。酒席上笨口拙舌的我,到大排檔倒有點自來熟。我猜是因為身心放鬆了。
      八成也是這原因,我到哪都要逛逛農貿市場和超市,坐坐公交車,要不就不算到過那地方似的。在烏魯木齊,我卻終於沒坐成公交車,一是停留時間太短,二是天氣太熱,我怕苦怕累怕太陽。去到附近那個菜市場,也因怕熱打了退堂鼓。
      就去了萬達廣場。心想那兒的超市一定是最大最高檔的。我逛市場也跟讀書一樣,要麼看一流的,要麼看下九流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讀一流書學雅,讀九流書學俗,讀那些雅不雅俗不俗的中流書學甚麼呢。同理,逛高檔超市可了解此地闊人們的消費狀況,逛低檔菜場可接草根階層的地氣,真買食品的話,東西也比較新鮮便宜。
      果不其然,萬達的超市東西貴得驚人,貴過香港,更貴過日本。隨便舉兩個例:香港十元四個的皮蛋,這兒也是十元四個,不過這兒是人民幣。日本百元店百元(相當於人民幣四元多)一把的木鍋鏟,這兒最便宜也要十九元。貴四倍,質量還沒日本的好。
      認真考察過香港和日本市場、且這方面記憶力超強的我,轉了半圈就明白同胞們為甚麼到日本都變購物狂了。反正我到了此地連最特產的葡萄乾也不想買了。還不如上淘寶買呢,比這裏便宜還包郵。結果,我只買了一小包豆腐乾、兩個洋蔥、半斤大蒜。香港買不到這麼地道的豆腐乾,新疆洋䓤甜得可以當水果吃,大蒜是鮮的,生吃也不辣。
      可以想見,這超市門可羅雀,服務員比顧客還多。熟食櫃的人見我走過就朝我猛吆喝:「五折五折!」我一看,一隻雞腿五折還要六塊二。更別說進到這商場還得跟進地鐵一樣過安全帶。到了超市門口,還有個制服女叫我打開背袋檢查。
      我很好奇:上這兒來購物都是甚麼人呢?不過有一點我印象深刻:整個超市我沒見到一個維族哈族人,就象我在新疆坐了三程飛機也沒見到過一個維族哈族人一樣。或許他們都特別愛家愛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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