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在上海变成自由表达日
任何西方文化到了中国,都会经历一个在地化过程,都会被染上中国特色。在美国和西方,"不给糖,就捣蛋"的万圣节是孩子的节日,但在二零二三年的上海,万圣节却变成独一无二的自由表达日。在巨鹿路一带,上万年轻人以千奇百怪的打扮发泄对当下生活的愤怒,试探和触碰中共的底线。警察对大部分奇装异服的年轻人熟视无睹,却劝阻乃至带走少数打扮和言行"过于敏感"的人士,事后也有多人遭到传唤审问。
在极权高压下,如何安全且充分地自由表达,需要勇气和智慧的完美融合。于是,上海的街道成了一场勇气和智慧大比拼的舞台,上海又有了一百年前日本作家村松梢风所形容的"魔都"的味道。
有一名女子胸前戴着写有"文科生"的牌子,一只手拿金属碗和二维码,另一只手举起写着"蛋炒饭"的牌子。估计警察不知道"蛋炒饭"的典故——韩战时,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违规生火做蛋炒饭,联合国军飞行员发现了炊烟,扔下炸弹将其炸死。"蛋炒饭"成了中国人的救星,如果没有"蛋炒饭",今天统治中国的说不定是毛三世。当然,习包子未必比毛三世好到哪里去。
也有人打扮成维尼熊——人人都知道维尼熊影射谁。还有人装扮成皇帝出巡——人人也都知道今天中国有一个无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的独裁者。
有一位女生在衬衫上贴满A4大小的白纸,这是隐喻一年前在上海及全中国爆发的反对封城的白纸抗议。
有人头戴监控镜头模型,上面还写着1984,讽刺中国是全世界监视器最多的警察国家。警察大概不知道1984的典故。台湾人李明哲被关押在湖南监狱期间,发现监狱图书馆将《动物庄园》归入农业书籍类别。
有一名男子装扮成鲁迅,手拿"学医救不了中国人"的纸牌,高声朗读鲁迅的文章:"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随后被警察带离现场。
一对年轻情侣,男生身上贴着一张不断下跌的股票指数海报,旁边的漂亮女生手上拿着一把青翠的韭菜——代表作股市上被像韭菜一样无情收割的投资散户。
有多人身穿从头到脚的"大白"防护服,手持巨型棉棒,跃跃欲试要给周围市民"做核酸测试"。
图为2022年万圣节;任何西方文化到了中国,都会经历一个在地化过程,都会被染上中国特色。(路透社图片)有人装扮成电影《霸王别姬》主人公"程蝶衣",身穿京剧戏服,脖子上挂着文革时批斗的木牌,程蝶衣的名字上打了大叉号。这个造型让人想起程蝶衣自刎前的那句话:"你道今儿个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不是,不对!是咱们自个儿,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里来的!报应!"今天的中国,不正是"文革近了"吗?
有人举起长长的蓝色路牌,宛如一年前白纸抗议后被拆走的"乌鲁木齐路"路牌,上面却写着:"我在上海,我要你死。"要谁死呢?人们会想起八九学运时流行的一句话:不的死了,的没有死。 当年是胡耀邦死了,邓小平没有死;如今是李克强死了,习近平没有死。
还有人戴着屡屡出演"战狼"的"爱国演员"吴京的面具,高举"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牌子,讽刺哈马斯杀害多名中国公民后,中国政府和"战狼"无动于衷,依然站在哈马斯一边。
鲁迅晚年写过一篇名为《女吊》的文章,认为中国民间流行女鬼故事和戏剧,是因为底层民众对当权者有着报仇雪耻的愤懑。观戏的"下等人"在漫漫无尽的苦难中煎熬着,那一腔苦情是无法、无处可诉的。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指出,女鬼出场时唱的一声"苦呀,天哪!",简短四个字,包含无数隐情,喊出底层民众的心声。由此激发而出的,是反抗的力量,女吊本身就是以一种自尽的方式来表示复仇之意。今天,在万圣节的上海出现的一幕幕场景,何尝不是如此!
上海的沉醉与觉醒
那晚,北京如临大敌、寂静无声,更凸显出上海的不凡,北京网友自嘲:"上海人玩出了新高度,我只配在北京待着。"更有人在网上称赞:"这次上海的万圣节让我们看到,中国年轻人的想象力还在,幽默细胞还在,勇气还在,讽刺能力以及批判精神还在,国家希望还在。"
一九二七年,南京国民政府刚成立时,蒋介石说过:"若上海特别市不能整理,则中国军事、经济、交通等,不能有头绪。"一九三三年,很多作家被邀请来描述心目中未来的上海。作家铭三写道,上海是一座建筑在"地狱"上的"天堂",他希望将来的上海是"天堂之上的天堂"。作家刘梦飞说:"上海是一座剥削阶级的压榨机,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火药库!"
中共统治中国之后,上海作为"资产阶级的巢穴"受到最严厉的整肃,资本家从肉体到精神被摧毁。"陈毅当上海市长时,每天早上都问秘书:"今天又有几个空降兵?"他用如此轻佻的语气问的是上海资本家跳楼自杀的数字——当时,短短几个月内上海好几千资本家喝硫酸、饮毒药、跳楼、投江、上吊,几个火葬场来不及火化自杀者的尸体。消灭了资本家,取消了自由市场经济,上海从此黯淡无光。一九七四年,美国学者魏斐德随访华代表团抵达上海,住在锦江饭店,他回忆说:"晚上,当我从锦江饭店的客房向外眺望,看到的却是黑朦朦的一片——七十年代初的上海跟如今是两回事。城市的昏暗照明和它夜晚的萧条,覆盖着它往昔的惊心动魄。我内心感到冲动:我要穿透这座城市昏暗低调的层面,揭示它以往的不凡。可以说这是我写上海历史的灵感之一。"
上海的命运直到1990年代江泽民掌权、上海帮崛起以及开发浦东新区才有了转变。此后,上海成为中国走向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上海人普遍存有岁月静好、唯我独尊的满足感。1990年代以来,上海没有像北京、广州和成都那样,出现有一定规模的异议人士或维权活动人士群体。北京作为首都和政治中心,当然拥有最多政治异议人士。广州有以《南方周末》为代表的相对自由化的媒体及其聚集一批自由派知识人,后来更出现南方街头运动。天高皇帝远的成都,从来就孕育天生具有反骨的文人。而民国时代文化思想最繁荣、最活跃的上海,最近三十年来却波澜不惊,闷声发大财。最敢言的上海作家是韩寒,他从未与权力发生直接对抗。上海盛产余秋雨那样"才子加流氓"式的人物,他工于心计地讨好官府和大众,然后功成名就,发出有气无力的"千年一叹"。
二零零八年,我曾到上海与诸多作家学者会面,带去刘晓波的口信,游说他们参与《零八宪章》签名,却没有几个人答应在《零八宪章》上签名。在《零八宪章》第一批签名者中,上海远远少于北京、广州、成都、杭州等城市。
直到二零二二年二月习近平及其亲信、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李强下令上海封城,两千万人失去自由宛如囚徒,这座一直躲避政治的城市这才恍然大悟:政治的魔咒终究还是躲不开。过去,上海人将上海之外的中国人统统视为乡下人,当然也包括陕西人习近平。如今,他们惊恐地发现,土包子、土皇帝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乃至生死。在那短短的两个月间,"上海模式"和"上海骄傲"如肥皂泡般幻灭。上海人的"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已然像精美的瓷器被破碎,再也无法完好如初。然后呢?
沉醉之后是觉醒。即便只有万圣节的那一夜可以有一点点表达自由,但那些在街头表达爱憎臧否的年轻人,还会在不同的时空中用种种方式对暴政说不,直到有一天,上海乃至全中国,每一天都能像万圣节一样在街头自由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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