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按:為美國之音中文部樊東寧的「六四特別節目」,我實際上是準備了一個講稿的,但是一個小時的節目,我其實沒撈上講幾句,稿子裡大多意思,並無機會講出來,只好在節目之後,貼上臉書來。】
Q1 请教苏晓康先生:您当年在广场上与学生谈话,被中共指控为学运的「幕后黑手」,最后被香港的「黄雀行动」所营救,如今34年过去,怎么看中国这些年的变化?习近平的极权盛世,是不是戳破了西方认为经济发展就能走向民主的神话?六四对中国与世界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但是「八九六四」以失控、鎮壓告終,在本土恰好啟動了權貴專制(市場列寧主義)為特色的另一種新制度的建構,並且出現持續二十年的經濟增長,政治、精神、社會、環境皆遭嚴重破壞,代價極為高昂。
第二、八九學運也徹底顛覆現代政治學的基本教條。學生請願靜坐絕食,和平理性非暴力,北京甚至出現「小偷罷偷」,全民道德空前純淨,一個民族出現她最神聖的瞬間,卻僅僅由於一個人,即鄧小平的拒絕,化為烏有;這個政權,連它名義上的最高領袖總書記,都拒絕鎮壓學運,但是結果卻是一場大屠殺。這些極端的不合理,是一個制度的意外昏厥,還是一個文明的內在本質?
第三、用坦克機槍對付這麼溫和的學生,與深謀遠慮、臥薪嘗膽的對付西方,在智力、謀算上完全不對稱,這也顛覆了常識;大屠殺之後,中共遵照鄧小平「韜光養晦」謀略,大開國門,向西方獻上廉價勞力和生態資源兩大「厚禮」,這樣臥薪嘗膽的韜晦,為什麼沒有出現在學潮發生之初?學運明明沒有向中共要政權、自由、民主,只是要求對話而已;
第四,邏輯荒謬,例如鄧小平用發展經濟來挽回屠殺導致的統治合法性缺失,然而這兩者是不能交換的,鄧小平就是農民觀念,只要讓中國人吃飽飯,再有點錢,這個政權就不會倒,這麼荒謬的「前現代」設計,居然大獲成功——中國經濟起飛、民間歲月靜好、中共手裡掌握兩個百萬億——究竟是中共的政策好,還是億萬人民勤勞苦幹,已經分不清楚,而所謂富裕,則是貧富崩裂,社會公正消失。
第五、鄧小平的「開放」,也誘惑西方打開「最惠國待遇」和「世界貿易」兩扇大門,而中國從不遵守協議和規定,不僅不給中國「廉價勞力」基本人權,也盜竊西方技術,兩廂佔便宜,鑄成世界第一經濟體,卻是一個「數碼列寧主義」,比毛澤東中國從蘇聯抄去的中央計劃經濟,大大升級一步。
在鄧小平設計下,中共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在他的韜光養晦之下,歐美不是養禍遺患?
在中共的高科技監控、數碼集權之下,民眾不是連韭菜都不如?
在經濟大幅增長了三十年之久,中產階級不是更加朝不保夕?
已經「紅薯換蒸饃」的農民,蝸居在大都市邊緣,不是再也回不了家鄉?
扛著上面六個老人的小伙子,房子妻子孩子要得了一樣嗎?
這都是用「六四」換來的。
Q2 请教苏晓康先生:原本中国近代以来,一直存在着两种改变方式。一种是孙中山的辛亥革命,一种是渐进改良,过去也曾经有过告别革命的呼声。六四34年过去,这两股思潮现在是否出现消长或变化?(六四34年之后,中国是否又走到了革命前夜、呼唤辛亥革命的时刻?)
答:「六四」三十四年了,還要去談它的偉大意義、成敗得失嗎?因為當下中國面臨的,是一個更加緊迫、爆炸性,甚而尷尬的大問題:革命前景,也就是最近幾年民間一直在議論的「辛亥迷思」,說它迷思、尷尬,是因為自從六四屠殺以後,中國一直被「保守主義」思潮所壟斷,思想界瀰漫的一直是所謂「告別革命」,連大師級人物也不能置身其外,我這裡特別要指出的是,從八九年以來批判「激進主義」的余英時教授,在其晚年重新詮釋「辛亥革命」的意義,乃是在中文話語中被徹底忽略的一個重大現象,甚至直到今天依然餘溫不絕的「余英時熱」中,也絕少有人提及他這一晚年痛苦和大聲疾呼……
2011年秋,余先生與北京《經濟觀察報》記者馬國川訪談《回首辛亥革命》,是近來他極精彩的談話,國內封殺,卻被董橋欣賞而刊登於《蘋果日報》。我這才找來閱讀,果然把所謂「晚清變革」、「辛亥意義」捋得一清二楚。近十幾年,『反「反傳統」』漸成主流話語,進而對「辛亥推翻皇權」作負面詮釋、否定孫中山已成時髦,一個替代的說辭,即「西太後亦做了改革」堂而皇之成立,卻是為中共今日「不改革」辯護。哪知「批判激進主義」的大師,率先肯定「辛亥」、否定「晚清變革」、極言「滿洲黨」不肯改制才誘发革命,進而肯定革命並非「暴力」,甚至「軍閥割據」才有多元空間而生出「五四」,比比皆歷史洞見,非「大師」不敢言也。
但是中國政局出現的驚變,是這個政權第一次遇到的對手,不是陳勝吳廣,也不是海外民運,而是一個流亡富豪郭文貴,美國之音龔小夏的一次訪談在一個小時之際被掐斷,後來明鏡陳小平對他的專訪,在YouTube(油管)上,整个网站遭到中国当局控制的黑客攻陷,有报道称这是youTube的服务器首次被黑客瘫痪。
國內自由化知識分子,皆稱郭文貴為「天神天兵天將」,殺傷中共體制前所未有,亦可見民間與體制力量對比之懸殊。
王軍濤三十年前就有一句話:「精英要與痞子賽跑」,居然讓看到了一個「痞子」,也印證了他三十年前的預測,然而,這回卻是痞子讓精英五體投地。
再回到「辛亥迷思」上來,我當然不認為爆料可以爆跨一個武裝到牙齒的集權,然而,中國民間不可能期待「陳勝吳廣」是肯定的了,但是難道連「孫中山」也無可期待了嗎?
Q3 请教苏晓康先生: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说:人与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在习近平当局极力抹灭六四记忆、清洗历史、使出文革復辟的洗脑监控手段,六四要如何作为一个巨大的历史存在与精神存在,继续影响下一代?(继续书写、继续发声)
答:講一點回憶,2001-7-15在紐約法拉盛图书馆有一個文革討論會,听众提问之中,一个少年问:那会儿是谁在指挥红卫兵?还有个女大学生模样的侃侃而談:你们说得那么具体干吗,怎么没有理论高度的分析?等我上去發言,我就說我才發現,你在叙述一件事时,已经无法穿越你的年龄的界线。五十年的历史就已是断层的,而并非一百年,再往前看,历史断层则更厉害。我们在谈三十岁以下的人再也不懂的一件事情了,是一桩在年龄上有不可逾越之界限的事件,而且他们不懂,已经无法描绘清楚细节的历史事件是没有理论可以提炼的,我还讲,中国文革至今未能成为人类共同记忆(universal memory),如犹太人的Holocaust,原因很多,但等到这些暴虐细节被彻底遗忘干净之后,文革可能会以另外的解读被重建起来,那是老毛就可以借尸还魂了。
中共不清算文革,也造成了他們的災難,因為邓小平就是认为柴玲他们,是新一代的红卫兵的出现,"文化大革命又要开始了,非要镇压不可",這是六四大屠殺的一個根本原因,在邓小平看来,这些学生一定要镇压,这是他的经验,也是整个共产党的"文革"经验。谁要夺我的权?谁要反对我?那就是红卫兵。这样的一种看法在共产党内是非常普遍,这是共产党的一种报复心理,一种独裁者的看法。我想,"文革"没有在人权、在人道的意义上得到清算的後果。所以習近平為了提升他的政權控制力度,就想倒退到文革,想學毛澤東。
八九以來,中共竭力封鎖歷史、抹殺記憶,使八九六四成為一個空白,所以後來的年輕人不知道天安門曾發生了什麼,他們甚至不知道鄧小平是誰,當然更不知道趙紫陽、柴玲了。我注意到,猶太人拒絕遺忘的一個有效辦法,就是講故事,他們在最有效的空間,比如電影裡講大屠殺、集中營的故事,很容易就把它們變成普世記憶,跨越了"文化屏障"和国际的边界,使得猶太人的經驗,變成普世的經驗;法国人也是如此,使非法語的读者可以看到"法国大革命"的電影和书籍。
而"中国的经验",甚至不能在中文領域裡傳播,不能穿越台灣海峽,台灣的老百姓不知道大陸發生了什麼,繁體中文裡沒有關於簡體字裡的那些故事和人物,兩邊是隔絕的,就像那個海峽。
美国之音中文网
六四34周年特别节目--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美国之音 "六四34周年特别节目--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前六四学运领袖吾尔开希、流亡作家苏晓康、六四幸存者李恒青回顾六四,并从中反思、探索中国未来民主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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