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元、我大清——如何爭奪「我們的」文化?
很多「傳統東方節日」近代都淡化(其實是沒有那麼商業化),一些復興。在上面一堆節日中,「農曆新年」算是每年特別會「引發血案」的節日。
一般人以為「文化傳統」鬱鬱乎文哉乃一風雅事物,但「農曆新年」特別容易引發國際衝突。就是這段日子要怎樣叫,已經吵架,越演越烈。農曆新年算是香港傳統慣用稱呼,中國通常叫春節,這個用法在近世傳入香港,也在不同階層流行起來。
近年政治衝突加劇,產生在文化上就是不斷要求自身釐清界限,始終是小共同體揮之不去的現實。跟外界有多少現實往來,這內心的迫切就越強。
例如台灣人談論過究竟「內地」是甚麼意思,最好用來指涉台灣南投一帶,否則似乎在語言邏輯有殖民主義、內地延長主義陰魂不散之嫌。
英文稱它作 Lunar New Year 還是 Chinese New Year 也很敏感。中國社交網站上面甚至有過消息,有中國網民在紐約地鐵站疑因不滿新年裝飾寫著 Lunar New Year 而疑似發脾氣,疑似想「下架」公物而被帶回警告,在線問,怎麼辦?
一些愛國主義者認為,因為南韓人多年來不斷宣稱「中國文化」是「南韓起源」,占據中國非物質遺產,所以雖然對他們可能 Lunar 或者 Chinese 新年也明白,但現在進一步「正名」,一律要說中國新年,為了明確跟南韓搶奪話語權。
不論紐約警局是否抓過一個不滿 Luna New Year 說法的中國人,但這精神的衝突還是普遍存在。由此年復一年的不同角度爭吵,人們還是能夠看到歷時幾百年持續到現在不斷的天朝崩潰過程。
崩潰之前,清政府覺得自己是天朝上國,人民普遍如魯迅描寫一樣,因自覺有豐富歷史而莫名其妙自信十足,「我大元」、「我大清」琅琅上口,也相信在整個世界,中國當然是最中心,文明也最古老。其他像越南、韓國、琉球、台灣、日本「等地」,千年來都在天朝的勢力或文化覆蓋面,似乎較為邊緣,但後來這些國家都獨立,政治上如此,文化上也自然如此。
越南中世就出現了一批對抗中國軍隊而聞名全國的民族英雄(11 世紀的李常杰等),後來還乾脆脫了漢字轉用越南文。韓國是愛大明大清的,但後來日本人吞併了韓國,中國自身衰弱無法阻止。東亞一帶老神針拔去,韓人面對日本帝國急風暴雨的鐵蹄,朝鮮王國滅亡了。
當時韓國人面對世界形勢,開始感受到分離焦慮。一方面是老帝國保不了老藩屬的現實怎也避不開,文化上文明上他們也感受到自我定位的需要。
大眾歷史界的抗爭也開始,他們反對日本人,要保存韓國韓文化,所以就要從頭開始講韓國民族是怎樣來,要講故事。20 世紀初的樸殷植在上海寫韓國斷代史,講愛國史觀。
關於韓國起源,他們以前以及現在普遍中國人,都相信韓國早期文明是中國帶去,傳說和史書其中一個說法是,商周之際紂王不斷加速局勢,商王族一些抗爭一些離開,箕子帶著一批人離家去國,移民到東北遠方極東,成了韓人祖先。
另一個說法是韓國人的始祖是本土聖人檀君大王。一開始是印度神帝釋天傳給人類文明,祂的兒子桓雄後來也想移民凡間,到踄後遇一虎一熊,牠們想變化為人,桓雄教了一個方法,老虎破法失敗,熊則成功變成女人,但她沒有丈夫,於是又祈求丈夫一名,桓雄於是自己做了丈夫,與熊女生子,便是韓民族的神話起源。
朝鮮 20 世紀初滅亡,之後分裂,經過二戰走向近代,南北政權底下的學者教師在政治上未必談得攏,但很多不約而同取「檀君說」。二戰完的時候,韓人算是(被迫)獨立出來,承受不可想像的血之洗禮之後,已經半世紀,回不去了,而兩韓對中國的態度十分微妙。
北韓表面上親近中國蘇聯,但金氏將親中派親蘇派清洗乾淨。時代越後,南韓表面上跟中國也親善,但他們也大力「去中國化」,漢城變成了首爾,即使與中國共享某種相似的文化習俗,但中間五十年的空白,守護神、世界中心倒下,韓國人傷心絕望過也奮鬥過,「回不去了」成了一代人共識,他們必須自己靠自己。自此的確也不好再說韓國人其實是商朝遺民。
特別是南韓經濟和影響力是越來越強,隨之而來就是南韓學者或政府開始申索,某些文化習俗是韓國起源,經過網絡傳播之後,慢慢成了梗。網友會講笑,有甚麼東西極不可信?例如「英國研究」或者「韓國起源」。中國人覺得韓國這樣等於改寫歷史,與日本極右無異啊。
那個時候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嘲笑韓國,彷彿這樣才是有識之士的表現,因為我們確信自己接觸到歷史,而這套歷史是確定的,因此我們覺得韓國起源論很多都是坐井觀天,「你們沒見過真正的大海高山」,我們會這樣想是因為我們對自己那口井過於熟悉和自信。
例如甚麼是中國起源?很多我們覺得是傳統的東西,其實都是不堪問。例如十二生肖,你說自己很老,但其實這套和西方埃及那一套,都是繼承某些巴比倫文明,後者的天文知識可厲害了。例如我們確信屬於自己的華人陰間體系,其實本來也是印度文明入口。中國文明對鬼神的想像似乎相對遲熟,祖先躺在「九泉之下」的說法在漢初甚至更早,是描述真實場景,古人要把屍體埋葬,便挖土,發現地下有地下水,這就是泉,於是把死亡葬在泥土,並想像很多條地下水之下的世界,就是亡者世界。實際上也不太具體。
直至從印度輸入了一個神做閻羅王,死者的世界才脫離無政府混沌狀態。孫悟空是猴神,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也有猴神。人們坐的背靠式椅子,在漢以前不存在,是中國人殖民西域時帶回來的發明,一開始叫胡凳,因此春秋戰國時人們再高貴都是席地而坐。諸如此類。
深挖的話其實中國文化的「原創性信仰」,也有很多韓國式操作的時候,或者說這種操作很可能是來自老帝國傳統。(中國文明歷史傳統是發達的)我們有時把起源自別人的東西,說成自己向來的傳家寶。
確認甚麼是「我們的」,的確是共同體自我發展時必須搞清楚,劃下界限,但它面對的宇宙同時是混亂。普世皆言,過程中我們都會被教育去相信某些文化「屬於自己」,我大清!這是一個塑造「社會人」的條件之一,只是這領土聲索其實十分暴力和取巧,等於在腦中將世界古蹟私有化。
國族主義是一個促進用愛發電的東西,幾百年來在它啟發下,一群人可以突然團結,武裝起來,擊敗數倍資源體積的對手。這裡涉及思想和教育,但好像核能再厲害也有核廢料核安全問題,用簡單歷史觀堆疊的團體自信心,一來是過於侵占性(欲定於一尊),二來是過於脆弱,而且會出現當代這種幾種人爭一份家產的現象。
這是因為大部份人不能同時相信,這文化的確是我們的,但同時又不是我們的。你在山上能捎走花葉一片,在裡面看到一個世界,但山就拿不走了,也拿不走生養它的生態系統。你很愛富士山嗎?連日本人也不敢說富士山是只屬於他們的。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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