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幸彤是大律師,卻與主流律師圈子格格不入。她平日仍習慣穿那些印有社運口號的簡單 T-shirt,書架、書檯被大部頭文件夾堆滿,她埋首在那,常常工作至凌晨,在公司會議室地板上舖好露營用的氣墊,裹一張毯子,就這樣睡到天明。
「我想堂堂正正咁做人。我想可以挺直腰板,講所有我想講嘅嘢、做所有我想做嘅事。但而家呢個社會就係,你做呢啲嘢,你要付代價。咁我想試,呢啲代價,真係付唔起咩?」
——鄒幸彤
「如果每個公眾活動佢都拉妳一次,擔唔擔心?」警署外,媒體長槍短炮,有記者問道。
「咁即管放馬過來咯。」鄒幸彤笑著回答。
這是 2021 年 6 月 5 日,鄒幸彤被扣留了 33 小時,剛從警署步出。拘捕的原因,是她早前在 Facebook 發貼文表示,自己將以個人身份在六四當晚進入維園,點燭悼念。
這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八十後青年,近月開始為港人所熟悉。普通人知道她是支聯會的副主席,在國安法下仍堅持悼念六四,卻未必了解她過去在中國大陸做維權工作有近十年,直到 2019 年再也無法踏足大陸。而這段經歷,讓她成為了一名行動者(activist)——她作為大律師為國安法被告辯護、在媒體前就政治案件發聲,作為支聯會副主席公開稱要進入維園悼念,這一切行動的背後,都是過往大陸維權工作的經驗,指引她做出與一般港人不同的判斷和行動策略,而非僅僅是一些網民留言的「送頭」。
這些判斷和行動背後,也有時勢。過去,除了一年一度的六四晚會,鄒幸彤很少站在幕前;如今,港區國安法實施近一年,香港公民社會數十年來生養出的社運領袖,相繼入獄、或被還押候審。浪潮推著每一個人重新尋找位置,鄒幸彤選擇「補位」,在社交媒體上、新聞鏡頭前,她決定寸土不讓。
她說,想要守住香港民主運動陣地的決心,來自所有在監獄裏的朋友,要為他們「守住檔口」,也來自於自己一直以來的原則:「我想揀一條路出來試下,係咪真係可以在極權下守護到自己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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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傻的想法」:為朋友做正確的事
儘管接受了眾多媒體訪問,要談論自己,鄒幸彤仍有點不好意思。她說自己不懂講故事,每回答一個問題,總是報以靦腆的笑容。
鄒幸彤出生在一個中產家庭,在童年、青少年的時代,她總是愛跑愛跳、愛周圍認識朋友,中學時參加定向越野的校隊,周遊列國比賽,母親說,她是一個「孩子王」。
這個後來高級程度會考(A-Level)獲得「5A」的尖子生,回憶起小時候,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咁講好似好自大,但我覺得自細比較聰明⋯⋯」說的是自己在升小學之前,會用積木來自學乘數,「好鍾意研究呢啲嘢。」
在讀大學以前,鄒幸彤其實經歷了政權移交、2003 年七一大遊行,可能因為年紀還小、又顧著跑山跑海,這些本土社會事件,都沒有在她的政治思考裏留下太多烙印;反而,從小學開始母親帶幸彤去六四維園燭光晚會,「有人為理想顯出生命」,這喚起了她原始的正義感,成了她生命的原點之一。每次去完晚會,第二日返學時,那種傷心總是久久仍未散去。
直到上了大學,她才真正開始深入了解六四。在劍橋讀書,她選的是地球科學。頭一兩年,每逢那天,她就在自己的房間裏點蠟燭,看支聯會的晚會現場直播,一個人悼念六四。隔壁房間的學生聽到她房間傳出聲音,不明所以。
她開始瀏覽更多政治討論,又跑去認識不同團體,一齊舉辦講座、放映紀錄片。2003 年是中國的「維權元年」,公民社會正在生長,她希望自己可以善用「信息差」,將能夠從香港獲得的資源,展示給外面的人看,例如艾曉明的紀錄片。她甚至也做新疆、西藏的議題,找來在英國當地流亡的維吾爾人、藏族人辦活動。
她坦承,一開始就像當年不少港人一樣,有種優越感,「覺得呢件事我哋唔講,冇人識講,尤其應該講畀國內朋友聽。」後來,她有了更深刻的羈絆和思考。
因為參加不同的運動,她接觸很多流亡英國的民運人士。例如一位曾經的八九民運領袖,失去自己原有的生活,可到了英國他仍然堅持寫文章。還有一位維吾爾醫生,因為站出來指出核試輻射的問題,再也不能回到家鄉,維吾爾醫生曾告訴鄒幸彤,他很想念家人,可是媽媽、子女不理解他,政府又把他講成恐怖份子。
「因為那些事,成個人生改變。⋯⋯過到英國,人生地不熟,有人做地盤工,成世人的軌道改變了,有的人真的毀了、頹了,有些仍在努力,想繼續貢獻個運動。」鄒幸彤說,成為朋友後,她很想幫手「做點事」。
她再三說起那位流亡的八九民運人士,「不知怎說,感覺他背起了自己死難的同學,繼續向前走。」即使在英國影響力很小,那位朋友仍然「死砌爛砌」,這份韌性和堅持,在鄒幸彤心裏紮了根。
「或者事情根本不是以效果來看,而是覺得件事是對的,要做的,就做咯。」她說,「那種很傻的想法,都幾影響我。」
她模糊感受到,自己想做民主運動、民族關係相關的事情,但完全不知如何可成為謀生的職業。猶豫之際,她升讀博士,卻一心撲在中國人權的議題上。
2008 年,由於汶川地震,中國政府停掉了鄒幸彤參與的一個科研項目,那是需要在青海、西藏的高原上收集數據的研究。她曾在拉薩見識過荷槍實彈的警隊,又曾在藏族的餐廳被老闆拉去參觀他們家懸掛的達賴喇嘛像,這一切教她對中國的民族關係有更親身的感受,卻在政府一聲令下,窗口就此關上。
「搞什麼科研呢,你搞不掂人的制度,你都唔駛搞呢啲嘢。」抱著這種覺悟,2010 年,她中止了自己的博士之路,僅拿著 MPhil 的學位回港。
她說這像跳下崖底,「不知有沒有出路,但跳了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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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勞工議題打滾,做一個「左膠」和謙卑的人
2010 年,她回港到支聯會「打雜」。擺街站、搬搬抬抬,什麼都做,還幫他們寫了一個英文網站。她很想可以到大陸生活,深入參與人權工作。幸運地,一個在支聯會認識的朋友介紹了工作給她,到內地 NGO「中國勞動透視」,做勞工維權運動。
從那年開始,她在國內到處跑,上去一段時間,又返港一段時間,如此反覆。近至深圳、惠州、廣州、佛山,遠至重慶、雄安,都留下她的足跡。
她做很多工傷、職業病賠償案件,機構內不少同事都是工友出身,包括一些像她一樣來自香港的人。那麼,工作是教工友們如何索償嗎?鄒幸彤笑著認真糾正,「我哋從來不說『教』他們做什麼,而是 facilitate 他們去做想做的事。」
他們幫需要索償的工友搭建平台、獲取各方資源,例如媒體、律師,「但那個動力要來自於他們。做嘢的是我們,會出來講嘢的是工友。」她說,工作最大的主題是 empowerment(賦權)。
在她經歷的中國大陸維權模式裏,她發現,即使需要打官司,但主導權從來不在律師,反而是維權機構和工友告訴律師,事情應該怎做。也就是說,在一開始,內地律師未有打勞工案的經驗,「似乎是我們在 train 律師做勞工案。」
全職投身「中國勞工透視」的 5 年,奠定了她「左膠」的價值觀,但她覺得更重要是,自己從中學會了「謙卑」。
她認為不是自己在幫工友,而是工友們在幫她。機構有個工作多年的前輩,是香港人,工友出身,哥哥因工傷不幸離世,他從此做了一世的勞工維權工作。他讀書不多,但經驗令鄒幸彤覺得望塵莫及,總是想出很多妙計。還有其他大陸的工友,教曉她如何寫文件、程序怎麼摸索,「維權那種巧妙的位置在哪,有些生活經驗的東西,是你讀多少書都學唔到。」她讚嘆。
她一直同時走兩條路線:在大陸做勞工維權,在香港幫支聯會做關注政治良心犯工作。2015 年,感受到內地打壓公民社會力度越發強勁,她知道,兩條路無法同時行下去,必須有所取捨。
那時候,她已經同時在香港讀完了三年法律、一年法學專業證書,那本是為了更好地分析大陸法律環境出現的問題而讀的,卻也同時讓她獲得了一個自由身位的可能性:做大律師,不再被機構綑綁,可以自由來往中港兩地,同時做勞工和支聯會工作。
於是,她決定回港做大律師,申請了張耀良做她的師父。張耀良是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成員,如今還是 47 人案戴耀廷的辯護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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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與梁天琦辯論,到與本土派合作
談起律師圈子那種摸著紅酒杯高談闊論的「上流社會」生活,鄒幸彤說自己是「格格不入」。她平日仍習慣穿那些印有社運口號的簡單 T-shirt,書架、書檯被大部頭文件夾堆滿,她埋首在那,常常工作至凌晨,在公司會議室地板上舖好露營用的氣墊,裹一張毯子,就這樣睡到天明。
交往數年,她的男友、中國維權人士野渡說,和鄒幸彤通電話時,她都在公司加班。「我知道佢啲案不少都是人權方面,好多時報酬相當微薄,甚至連報酬都冇,但佢都會好搏命去做。所以佢成日都好好攰好唔夠瞓。」
鄒幸彤同時繼續參與支聯會工作,當上常委、副主席。在她回港的 2015 年,正值雨傘運動結束、本土派崛起的年代,支聯會備受批評,不少年輕人不屑支聯會「大中華膠」的身份定位,以及每年六四燭光晚會的「行禮如儀」。
鄒幸彤那時最關注的,卻並非這些與身份認同有關的批評,而是支聯會有否切實支援到中國內地的民主運動,同時能否把內地的經驗帶回香港。
「六四不止停留在八九年,⋯⋯這是一個活的運動。」鄒幸彤希望為支聯會帶來更多內地連結,真正接壤中國公民社會正在發生的事情。
她又嘗試讓香港社會更多了解中國的維權事件,例如發起「傘步者」行動,把內地支持傘運而遭受壓迫的人士印在明信片上,到六四晚會派發給市民;又如與流動共學合辦活動,分享新釀六四啤酒,聲援成都的陳兵等人因製作「銘記八酒六四」白酒被控尋釁滋事。
不過,這些行動獲得的關注,似乎都比不上年輕人對支聯會的批評風潮,也追不上本土思潮下,年輕人希望與中國切割的想法。
2016 年 5 月,鄒幸彤應自由亞洲電台邀請,與本土派領袖梁天琦做了一場網上對談。鄒幸彤說,他們最大的分歧,就是關於身份政治的問題。梁天琦在對談裏表示,國族身份的建立,對建國是很重要的一環。
直到今日,鄒幸彤仍反對用身份政治推動社會運動。
「用身份來推動運動的方式,是危險的。你基於的不是普世對人類的原則,而是你我他的劃分,而這些劃分其實可能好隨機,沒有必然的原則:為什麼我是香港人?咁啱我喺度出世。」
她感覺,多年在中國大陸做人權工作,令她更明白,身份政治,正是中共統治所使用的工具。
「佢用呢種民族身分,分化漢人、維吾爾人,香港人、台灣人。你自己族群咁做,當權者就落得清閒,族群之間打餐死。我覺得用這種方式推動運動,有少少中了它的圈套。」
她與本土派維持著這種原則性的分歧。2020 年八月底,當 12 個香港青年在海上被中國海警截獲、送回深圳羈押,一場兵分兩路的營救行動開始了:內地人權律師接下這案件,從各地飛到深圳,要求會見當事人,而香港的社運人士組織當事人的家屬向媒體發聲,造成輿論壓力。這當中,鄒幸彤是一個連結兩地的關鍵點。
在 12 港人的營救行動裏,鄒幸彤發現,由於本土派政治人物鄒家成的參與,本土派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做內地維權議題的大陸人,尤其是大陸人權律師。
鄒家成不止一次在 Facebook 公開發文,感謝中國人權律師,並呼籲香港人關注這個群體所受到的打壓。一些本土派青年領袖也意識到,中國的人權律師,可以是香港民主運動的同伴。
「終於做到我多年想做的事!」鄒幸彤不無興奮,「我哋不斷做咁多行動,都是希望大家從一個『人』的角度去理解他們(內地做人權議題人士)。」
「因為政權的打壓,反而連結咗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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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內地經驗判斷今日香港:主戰場不在法庭,而在公眾
12 港人案裏,內地人權律師的行動,也給了鄒幸彤更多啟發。
儘管在過去,透過一些與社運有關的案件,她早已開始思考香港司法制度在不民主的社會所存在的問題;但港區國安法實施,尤其去到民主派初選 47 人案、她成了鄒家成的辯護律師,她確認,香港的法庭已經被政權用作政治打壓的工具。
在目睹馬拉松式連續四日的保釋申請聆訊之後,鄒幸彤感到很大壓力,認為自己負有責任,向社會、法律界指出,這個案件已不只是單純的法律問題。
「國安法本身是一套有問題的規則。香港的問題在於,我哋仲當呢啲 case 是一個正常的法律案件來處理。去到一個位,你要改一改 mind set。」
以 12 港人案為例,代表其中一名港人的內地人權律師盧思位,在奔赴深圳鹽田收押所被拒見當事人之後,他多次撰文指出司法程序不公,在香港多家媒體發表。鄒幸彤說,這其實是一種策略,人權律師公開發聲,讓當事人的處境被社會看見,造成輿論壓力。
「盧思位的做法,走完正規程序,(向當局)寫完所有申訴、投訴,但寫的內容不是重點,他在外面講的內容、如何向公眾解釋,才是重點。主戰場不在法庭,而在公眾。」
她解釋,內地人權律師會與公民社會合作,利用記者、公眾壓力,做 campaign。「有些事律師知道可以講,有些事則由其他人去講,背後的溝通好重要。」
在香港的法律界傳統,因為專業操守,接手案件後,司法程序在進行,律師不會受訪、向外界發表評論。
然而,在國安法案件裏,「如果你用一個好 narrow 的專業操守,只對客人負責,不對公眾利益負責,那你的選擇就會是不出聲。但如果你考慮公共影響,明白不讓當事人見律師是一種 trend,給壓力律師也是一種 trend,那這種事是否要曝光出來,才有解決的辦法?你身處那個位置,你有冇責任行動?」
她肉緊香港人未有覺悟:「內地律師知道一些案件不會有公正判決,他用其他方法。但我哋而家,當事人不講,家屬不講,互相不溝通,又不當一個 campaign 去做,大家仍然兜去法律技術上。」
國安法提高保釋門檻、律政司可撤銷陪審團、法官由特首指定,「現在的問題是,政權把法庭當戰場,而你不去應戰。」
為鄒家成在 47 人案申請保釋時,鄒幸彤在法庭上發表了一番與眾不同、討論法律與政治的陳詞。她指出,案件的結果,可能消滅香港所有政治反對派的聲音,又說法治的核心,是用法律限制權力的濫用,而非協助權力侵害民主價值。
「法庭被動放在風口浪尖的位置,但法庭在作出決定時,要考慮對香港人權法治的影響。」
這番陳詞後,鄒幸彤感受到來自業內的壓力,甚於在支聯會發表演說。
「我呢種觀點係好少數,同我背景有關,肯定不是主流。這種方法,甚至可能是要被前輩罵死的,哈哈。」她笑了起來。
庭外,她又成了少數接受媒體訪問的國安法案件代表律師。
「評論一些正在進行的案件,是大忌,評論你自己有份處理的案件,更加是大忌。在法庭講政治,又是另一個大忌,咁我做晒⋯⋯」
對她而言,做 activist 的身份,是先於法律人。「必要時,律師呢個身份是可以拋棄,但 activist 的身份是我成世人的身份。Activist 不是職業,是 life mission:想要 make a c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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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鎖起的維園:別恐懼,活在真實裏
鄒幸彤的心在大陸維權工作。計畫順利的話,她本來想更加退居幕後,更自由往返兩地,甚至在大陸長住,也可與男友野渡團聚。
可是,2019 年初,她過關被攔截,從此無法再回大陸。此後,反修例運動爆發、國安法通過,香港公民社會一沉百踩,隨著支聯會李卓人、何俊仁等人相繼入獄,鄒幸彤前面沒人了,她決心補上。
她開始以支聯會副主席身份接受無窮無盡的訪問,總有前輩勸說她要保護自己,到最後,她只是默默按掉一些來電。
她收穫了一個戰友,名叫陳皓桓,是民間人權陣線的召集人。國安法實施後,團體紛紛退出民陣,原本的召集人岑子杰有案在身被還押,陳皓桓接任,被媒體稱為「一人秘書處」。
鄒幸彤從這個九十後的年輕人身上,感受到一種氣味相投:
「有少少同病相憐,即個個都唔肯去,但覺得唔可以放棄、一走了之,要死頂住。一方面好無奈,一方面又是自己選擇的戇鳩位置,預咗拋個身出去,那種不管不顧的感受。」
她無法放棄支聯會,因為這個組織是為數不多關注中國民運的香港組織,累積了三十多年的人脈、資源、聲譽,在追求兩地民主的鄒幸彤眼中,這是要保護的陣地。
在陳皓桓因 2020 年十一遊行案上庭之前,鄒幸彤常與他和一些朋友約飲酒,想在最後的自由時光裏,留下快樂回憶。陳皓桓好幾次對鄒幸彤說,自己想不認罪,以此延長審訊時間,拖到六四,陪她一齊到維園悼念。
在陳皓桓上庭前某天,他們又約了在朋友家唱 K。他們二人合唱了《國際歌》,討論一番此歌對彼此的重要性,惹得身邊朋友們大笑。酒酣耳熱,鄒幸彤說起自己的六四計畫,彼時已有風聲,警方不會批准支聯會在維園舉行燭光晚會。
「咁遮無人陪你去維園?唔得,我一定要去。」陳皓桓再次說,他想不認罪。
鄒幸彤當然再次反對,她告訴陳皓桓,六四不是他的責任,不要因此而失去了認罪扣減刑期。「我叫他不要傻。」鄒幸彤哭了起來。
「一方面你唔想他這樣,一方面你又好明白他的心情。」
5 月 18 日,陳皓桓保釋被拒,即時還押。從法院走到添美道,看著雨傘、反修例運動曾人頭湧湧的街,如今水馬圍得嚴實,孤單感襲上心頭,鄒幸彤掉了眼淚。
為了獄中好友,也為了自己多年來的信念,她不想退讓。儘管支聯會表明六四不會到維園,5 月 29 日,鄒幸彤在 Facebook 發貼文,宣布自己將以個人身份,「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點起燭光。」
6 月 4 日清晨七時許,鄒幸彤剛走出辦公樓不久,四名便衣上前,拘捕了她。帶上車後,便衣才告訴她,是用《公安條例》作出拘捕,附上的證據,正是她的那篇 Facebook 貼文。
這天她最終無法到維園了。在她被扣留期間,維園也被警方鎖成了鐵籠。然而,數以千計的市民湧到維園外圍、湧到銅鑼灣旺角各處的大街小巷,打開電話燈或點燃燭光,流水式行走,如此悼念六四。
從警署出來後,鄒幸彤感覺,「大家拿著燭光上街,這種抗爭意志,才是真正傳承了八九民運的精神。」
在她看來,這一天,六四與香港本土民主運動,再次展現出雙向的關係:香港運動保護了六四的記憶,而六四的精神,也滋養了香港的運動。
她總愛用《六國論》「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來說明委屈並不能求存的道理。她仍會繼續寫文章,該發聲的時候就直言。她希望幫助香港人克服恐懼,因此「攞自己出來試下,係咪真係可以喺香港搵返力量出來。」
「我希望傳達到,面對強權,不是只有退讓這種方法,而是可以不卑不亢,去堅守自己的陣地。不是有權力就大晒,人性的尊嚴的價值,是可以強過這些強權。就算你被困入監獄,你都可以保留這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才是一個社會運動裏真正的力量。」
她說,雖然很老套,但自己想「活在真實裏」。
「我想堂堂正正咁做人。我想可以挺直腰板,講所有我想講嘅嘢、做所有我想做嘅事。但而家呢個社會就是,你做呢啲嘢,你要付代價。咁我想試咯,呢啲代價,真係付唔起咩?」
「我想揀一條路出來試下,係咪真係可以在極權下守護到自己的尊嚴。」
在劍橋的歲月,她崇拜哈維爾,有劇團四處表演哈維爾寫的劇,她便追著去。2011 年,哈維爾逝世,鄒幸彤很難過,第一個跑到捷克駐港總領事館獻花,職員拿出簽名簿給她簽名。後來,在她名字後面,第二個簽名的,是野渡。那時他們還未熟絡。
究底,對她而言,這一切信念和行動,或許源於小時候的六四晚會,激發天性,貫穿年月:「好原始、簡單,見到不公義的事,你想改變。」
文 / 楊子琪
攝 / Nasha Chan, Fred Cheung
——立塲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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