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康按:老康告知,他有一本新文集将出版,并赐序言先睹为快。此序写得诚恳异常,而我知道他,被迫辞国,从不称"流亡";执教耶鲁,从不称"名校教师";反共毫不掩饰,从不称"民运"。他自称:
——不过是趁机为被盗用"岁月静好"和被污名的"反动"两个用词正名一下而已,矛头还是指向中共及其党民,区分党天下与自由世界两种语境的不同,也折射出我从不甘寂寞转向认怂寂寞;
——关键是认怂,必须承认自己的无奈、不敢,也不屑用狂禅的大话掩盖自己的孤立。我们必须以courage to be desperate 坚守自己没有故事可讲的晚年。
亦承蒙他允诺,贴在我的脸书。】
我举家移民美国,纯属偶然。移居后能把适合自己的工作干到退休,可谓蒙福幸运。与很多考托福,读学位,谋得高职的英才相比,我那点自学的英水平文远不够格。与那些从中餐馆打工起步,做成了各自事业的成功人士相比,我也不具备务实打拼的本事和魄力。我虽曾有过去此危邦,适彼乐土的向往,却从未作过目标明确的努力。所以在移居美国之前的很多年月内,我一直都处于想出走却无计走出去的境地。只是到后来,偶然应邀去耶鲁大学东亚系参加学术会议,才欣逢初次出国的机会。可能是我那篇会议论文给该系教授留下较好的印象,没想到他们急需聘用一名中文教师,仓促间竟遴选到区区在下。
我因参与"六四"抗议活动,那时候尚属余罪在身的人物,我所就职的大学恨不得把我一脚踢出。我多方寻求可调离的去处,均遭碰壁。就在此出奔无门之际,突然收到来自耶鲁的聘用征求。我如获救命稻草,立即回覆应聘,加紧办理了出国手续,携带妻子儿女,逃难般空降到这所藤校校园。一个背了多年"反动"罪名的前科犯,又因写过被认为"宣扬色情"的学位论文而声名狼藉,更有动乱问题记录在案,一朝入境美国,所有曾加于我的罪名都一洗而净,全部排污到故国下水道内。上天的眷顾和公正就这样传奇般惠及我们康家,为尘世上普济众生的善缘作了活灵活现的见证。
我那部在美国南方出版社出了简体版的"反动自述"讲述至此,便在默诵南无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中告以终结。若有人读过此书而余兴未尽,遗憾其中缺少我移居美国后的故事,我可以诚实告诉他们:我只有那一个故事,从此以后,再也无故事可讲。我宁可平淡度日到无疾而终的一天,也不想再有什么动听的故事讲给他人了。就我移居美国后的经历来说,岁月静好的日子大都是没故事可讲的。
"岁月静好"这四个字,我发现近年来国内网络上用得很滥,对此滥调,我本不想加入合唱。如今走笔至此,之所以特别点出,意在借机作一正本清源的阐述。
"静好"一词出自《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的是一对恩爱夫妻,男女对唱,咏叹他们安静而和好的生活。胡兰成当初与张爱玲成婚,并未举行婚礼,仅以两人私下签发一纸婚书作为信誓。张爱玲上书:"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胡兰成下续:"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见《今生今世》,台北远景,页286)
不幸的是,两人同居期间,胡兰成投靠汪伪政府,很快即移情别恋。张爱玲所托非人,贻误终身,几十年之后,无声无息病逝于美国空屋。张死后张热突然热传大陆,作为连锁反应,胡兰成及其《今生今世》随之畅销起来。折戟沉沙铁未销,胡兰成暴发的文名掩蔽了他汉奸的罪名,书中这句牙慧不知被谁拾出,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地传播网际,遂让手中有了几个钱可花的小资们挪用成粉饰升平的口头禅。
这个被歪曲错置的流行语之所以令人生厌,以致我忍不住要在此稍作辨析,是因为改革开放发展到今日,据李克强总理披露,全国还有六亿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月收入平均在人民币一千元左右。必须指出,总理说的是"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平均的月收入,可想而知,其中不知有多少人的收入低到几百元,乃至更低。
这四十年来,血腥征地和暴力拆迁连续不断,为地方政府和房地产开发商赢得天文数字的暴利;防火墙死死封锁网民想获取的境外信息,因言获罪者前仆后继。岁月之并不静好,皆归咎於私有财产得不到保障,言论自由横遭取缔,法治不立,分配不公,从党政高官到草野贱民,随时都处于动辄得咎的状况。人心惶惶,官民结怨,如此世道,谈何"岁月静好"?一句胡兰成忽悠张爱玲的应景巧言,不意传至今日,竟被偏解成众网民们沾沾自喜的隽语。
就我移居美国的经历来看,只有私有财产能得到保障,人民有法定的言论自由,国家的法治也比较健全,而且政党及其政府有能力有条件发挥纠错机制,穷人及不同的弱势群体还能得到起码的保护和一定的优待,越来越多的国民才庶几过得上岁月静好的生活。
我这部没故事可讲的文集中,大多数文字所讲述的就是我移居美国后,有关"岁月静好"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以及经过认真的观察和思考,得以澄清的认识,进而提高的觉悟。其中绝大部分篇幅都写于我移居初期,既记录了初至新世界的种种不适,也捕捉到陌生环境中令人惊喜的新奇感受,更有往昔经验与当下境遇碰撞下的对比,有关中西文化差异的感性解读。
或长篇纪实,或短章论述,写作的机缘多出于即兴感发,率然成文。若不是那时趁初来乍到,兴致勃发,感受敏锐,及时写出那些联翩的感想,过了那家村,也就没有那个店了。这些文字多发表在北美《世界日报》和港台报刊上。由于不受检查制度的限制,很多在国内会有反动嫌疑的话题,置诸海外华人的语境,遂得以畅所欲言,独树我见,多少算是疏解出某些于己于人均有启迪的亮点。
至于反动(reactionary)一词,我还要在以下稍作诠释。该词来自西语,意指作出对抗性反应(reaction)的行动。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最先是波旁王朝的支持者顽固反对当时过激的革命行动,作为合法的对抗性反应,他们自称其行动为反动(réactionnaire)。它意味着守成传统,拥护教会,逆转当前的乱象,恢复以前的社会状况。
此"反动"与"保守"语义相通,互为表里,在当时并无贬义。只是在后来经苏俄反复操弄,再转手中共,"反动"一词才固化为纯粹的负面,绝对的否定,被定格为上纲上线的罪名,成了铁定的大帽子,常用以判决必须消灭的阶级,定性任何不服从权威的个人,贬斥各级党政领导不喜欢听到的言论。
然而世上的事物总是在相反相成的状态下运行的,谁也阻挠不住其中的反向趋势。由对立走向统一,由互相冲突趋于互相妥协,这一直都是民主制度下政党竞争的规则。
就拿美国共和党与民主党的运作来说吧,天下大事,争来争去,也不外乎左极则右,右极则左,激进与保守总是在对抗中得以互相纠偏,对抗的双方中任何一方也无权把对方打成罪该万死的反动派。经过双方反复对抗的较量,才逐步达成某种"制衡"(a system of checks and balance)的效果,因而在此纠结缠斗的过程中,任何一方的的对抗性反应都有可能起到正动的作用。
"正动"一词,是我要为被污名的反动进行正名而在此杜撰的一个用语,读者若有兴趣思考反动与正动的辩证关系,不妨打开我这部没有故事可讲的文集,就把其中的文字作为"我的正动自述"读下去好了。是为序。
2020年9月26日
——苏晓康脸书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