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0日星期二

盧斯達:性議題迷戀 — 羅范性服務論中的「長輩身份認同」

羅范椒芬在港台一個英文節目突然大爆,有年輕少女為抗爭者提供免費性愛。她說「相信我們已確認是真有此事」。事後她辯稱消息來自一個船河朋友(cruise buddy),來自「一個朋友的朋友的女兒」。這個說法,去到台灣都有人散播,原來還有一條 WhatsApp 錄音。錄音比文字更大影響力,因為聽落好像更真更埋身,但製作成本其實更低。2014年我們就聽過金鐘已開槍的錄音,但之後才知道中伏。
飲食男女也許不是人之唯一大慾
觀察謠言本身,可以揭示轉發者本人的世界觀。羅范椒芬如獲至寶在公開節目侃侃而談,足以證明「少女提供免費性愛」對羅范有多吸引。
這是一個關乎性道德、政治立場、世代分歧共冶一爐的魔幻宇宙。羅范及老年菁英圈子,對抗爭群眾的理解可能是:
1)香港人上街抗爭是因為被蒙騙,看不到現實大局
2)抗爭者必然是爭取個人利益,即錢、權力和性
3)抗爭者中的年輕人,是愚人中的愚人
4)「少女」比「少男」容易「誤入歧途」
5)抗爭陣營內部充滿洪水猛獸,特別是性道德墮落
「少女被蒙騙而向抗爭者提供性款待」的故事,因而中哂「羅范一代」對「抗爭青年」的刻板印象。羅范轉述這個故事時,假定了抗爭者為了私利而奮鬥,但她似乎沒有體認到,3個月的激進抗爭,始終沒有街頭搶掠,無人攻入店鋪擸野;示威者攻入立法會,飲了立法會的汽水,也留下找數的錢。
沒有離開過口腔期,就會無法理解錢、權力和性之外,其他因素也會令人活躍於政治。前兩日,有人在街頭塗鴉:「我既前途可以無,但香港唔得。」這是自我犧牲的情操,超出「人類參與政治只為功利收錢」的經濟決定論,也超越了衰老人對「青年政治」的色迷迷肉體想像。
性壓抑社會風味的高官
與未成年男女性交是一個法律和道德問題,但羅范講這個故事,更是為塑造一個「年輕人很容易被蒙騙」的世界觀。然而在運動中,青年一代已經展示了自己對香港前途和現實局勢太早熟(因而悲哀)的理解,他們對世界的理解,往往比起飽衣暖食的社會賢達更加深刻。但年輕人一定是被蒙騙的,而少女又比少男更高危。
即使不計這個「性天使」的講法,在3個月裡因政治運動而認識繼而發生各種感情肉體關係的,一定會有的,但那不值得羞耻,否則難道要雙方家長在場的相睇活動才叫 legitimate 的男女關係?外人似乎否定有兩情相悅,或者女方主動的各種可能。女性與男人做愛,女方必定是損失方,而不存在自我實現的可能。
從羅范的言論,也許我們能夠看到上一代(羅范在 75 年畢業)香港社會集體的性壓抑,也能看到「港大—政務官」菁英體系理解世界之狹窄:她竟然認為少女在示威活動中才會「識到新朋友」,繼而受到受傷。要認識新朋友,要受到傷害和誤入歧途,方法和方向多得很。今日是 2019 年了。
無法分清個人道德與公共問題,是十分具中國特色的世界觀。黃之鋒去台灣也被中國網軍說非禮空姐,絕不是巧合,而是出於同一個深遠的文化結構。青年和大人的性權力在文化下有不一樣的分配。有些年齡較不受批判,而一些年齡則是動輒得咎。政治議題最終都是道德議題,而性議題總是道德議題的核心部份,這是「中國人」的傳統。羅范當然是中國人,而她的受眾也是鐵骨錚錚的中國人。不管是政治越軌還是性越軌,憑空創造了問題,就創造了「要管」的對應方法,也憑空創造了權力。
但這當然很容易理解。若你是收成期的社會賢達,你面對一班能力和識見都顯然高過自己的青年,他們敢用攬炒的膽氣搞到政府焦頭爛額,而你作為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竟然無計可施,你當然會找方法貶低對方聊以自慰。說示威者收錢,太平常,精神安慰劑不夠;說對立者少不更事兼性道德有問題,比較可以彌補他們的「大人自尊」。
太過白色的青年想像
這現象是世代性的,不分藍黃。2014年佔領時期,金鐘有很多賢達也覺得旺角很暴力很混亂,對後者有各種不落地的想像。「長輩」的權力意識,體現於他們長期對後輩的性規訓。為甚麼藍絲批評青年,大多只鑽性議題的洞;部份和理非黃絲,也傾向將「前線」化約為「青年」(其實被捕者名單已說明,前線有各種年齡和背景)加以保護同情?
因為大家內心不是跟這群人平起平坐。
共和國式的博愛平等之情令人畏懼,還是宗法制度的差序格局比較熟悉。「中國人」習慣由家庭、家族、鄉、地方這樣的格局建構社會關係,「長輩 — 後輩」概念發展出相應的權利與義務,被視為「傳統美德」。因而越老化的社會,才會越強調「青年」。而觀念中的「青年」是塑造成無知的、馴良的、脆弱的、去性化的一群。N年前「學民思潮」的校服注視、大人有時喜歡將抗爭馴化為「學運」、抗爭者有時被一律視為「後生仔」… 等等,都顯示出這類成熟、老化兼充滿距離感的社會心理結構。
在「青年」這個概念裡,性權是被剝奪的,不能自主,更是其弱點,要由成年人監護;明明身體機能一樣,「青年」被論述為一具不能自理的幼體,正如「冷氣軍師」時常假定「衝衝子」需要他們出謀獻策,否則就會受傷被捕,但事實上現場卻經常是「衝衝子」保護其他人離開。
此秩序是古老而不知不覺的,「大人」通過強化「青年」的概念,塑造出自己作為監護人的秩序,雖然表面上看來是愛護,也可能確是愛護,但正如愚忠愚孝都是忠孝,卻不是好東西。這種愛護裡面,充滿了東方人對整個年齡層的習慣性輕視,裡面有一股骨子裡的不可一世。
「大人」有經驗、有歷練、有資源,這都是事實。但同樣「青年」也沒他們想得那麼無知,「大人」自己也沒自己想像得那樣英明神武。否則《送中條例》怎會觸礁?
秋後之柳 春前之草
梁啟超在他的名篇《少年中國說》云:「老年人如秋後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瀦爲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源」,他熱烈呼喚一個少年中國,呼喚他那個時代的「時代革命」。菁英不與時並進,早晚會變成羅范椒芬,對格局停留在幾十年前的文宣如獲至寶,還在人前「轉發」不以為恥。
另一邊廂,風暴中的林鄭月娥首次出巡,卻是去港鐵中環站看看被破壞的閘機,彷彿閘機是這場風暴中我們損失最大的東西。那眼睛和身體、因禁監而失去的自由、尊嚴,還有崩壞的制度呢?林鄭有對警察以外的香港人,表達過哪怕只是口頭上的慰問嗎?而羅范和林鄭,卻是百份百香港社會培育出來的菁英。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是一個有各種版本的符號,它有一個卑微的版本:讓偽菁英下台。在電台言之鑿鑿講假新聞的落伍老人,或者明明有好多人被警察毆打,但還是最在乎地鐵閘機的戀物狂,很明顯都是阻住地球轉;而下一代則是全體被 DQ,不管是無法進入體制,甚至將來可能被物理迫遷 — 很多社會賢達在這幾年來暗示窮人若不堪香港貴租,可以遷到大灣區「發展」,政府也是拿著「大灣區」概念股就當解決「青年問題」。也許你不一定記得,但我特別記得。他們等於禮貌周周地叫弱勢和青年去死。這些話我聽了很多年。今日人人講「攬炒」,都是殺子的社會賢達日積月累「成功爭取」。
看著這類人,你會不禁想,究竟培養他們的時代和圈子是怎樣的變態,那個社會衣冠楚楚,但似乎一天到晚都想著誘姦做愛兼被禁制,引致他們認為別人都必定如此;那個社會亦似乎在意一塊玻璃多過真實的人命,肉食者那麼擅長用刀叉食人,因此香港確實急需一場時代革命,要將危害社會的食人者推下神檯。而被採用的手段,已經逐漸無視上一個世代設下的教條和禁忌,這也是時代革命。
——立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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