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1日星期六

盧斯達:何韻詩 黃之鋒「被越南人」背後的天下帝國思想


香港反送中運動期間,有親北京聲音在網上流傳,說包括何韻詩、黃之鋒等「反送中」運動知名人士和前鋒,俱為越南人後裔。(張家銘攝/維基百科)


背後的天下帝國思想


香港人6月發難,中共在現實以「福建人」南下作戰,在網上以歪曲香港事態的「訊息戰」反制,但手段拙劣。中國人言之鑿鑿的香港情報,大多數都令香港人啼笑皆非。例如在衝爭爆發初期,就有人認為示威現場有洋人在場,即代表美國CIA在指揮抗爭。有關消息在中國傳來傳去之後,絕對有人會相信。香港《信報》在街上訪問一個很真心的安徽女人,後者如數家珍地拿出手機展示「洋人在場」的證據。

類似輿論有一種更為特別:親北京聲音在流傳,「反送中」運動中的知名人士和前鋒,俱為越南人後裔。何韻詩、黃之鋒之類自然是看圖作文的材料,連其他社運人士,據說都收到中國網民的訊息:怎麼鬧獨立的都長得像越南人?後面加上一個大笑的emoji

至於中國方面的講法是這樣的:「暴亂港獨大多不是中國人而是前南越船民難民的後代。別忘了,港獨打頭陣的青壯年都是前南越逃港難民船民……目前,這批人在港大約有三十萬人之多!」

這些知名港人是不是越南人,或者家族鏈裡有沒有越南祖先,我不清楚,但越來越多香港人「被越南人」,則是中國人充滿歷史感的Freudian slips。中國人想像自己曾經擁有一個更大的國家。例如蒙古帝國曾經的領土,「是我們的」;只要用過漢字的國家,也「是我們的」。

跟老一輩的人談到這些問題,他們總是不自覺流露「霸權不再」的哀意:以前韓國是中國的,是「我們的」。於是日本、越南、甚至寮國、柬埔寨……曾經跟「中原」有過往來的地方,都是「我們的」。

越南這個符號


中國人說反抗的香港人有越南血統,對越南的恨,比他們對香港人的恨,要深長得多。中國人談到香港的時候,總是天真而自信的,因為「香港已經回歸」、「香港是中國的」,因而也是「我們的」;但越南已經獨立,而且在現實和國際政治中,是親美反中的,中國人知道自己說不了甚麼。甚至因為文字已經殊異,越南人在想甚麼,中國人連了解都未必做得到。

在中國人的世界,越南這個符號,就像鴉片戰爭那樣,令天朝不再天朝,是他們內心之痛。香港人爭取用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在中國官媒眼中一時是閉關自守、拒絕與中國融合,一時是「去中國化」的暗獨工程,而越南就是去中國化的經典例子。他們連漢字都廢了,改行拼音文字;當然,韓國也是。曾經有關係的,最終都漸漸互不相認。

越南在距今約一千年已經靠自己擊敗中國軍隊,取得實際獨立。越南崇拜的民族英雄,不是抵抗過中國軍隊,就是入侵過中國。越南人自古以來就擅長令大國焦頭爛額,以現代的標準來說,是在帝國面前敢鬥爭、敢爭獨立的民族。但在大中國的宇宙中,他們是抵抗天下帝國的反派,是導致王者不能「王天下」、道不能「一以貫之」的阻礙。

中國人對韓國、越南等符號的悔恨情結,現時投射到香港,用越南人來鬧香港,顯示出這個歷史潛意識。中國向世界和香港承諾的香港權利,從未實現;軍警暴力打人甚至殺人、黑幫堂而皇之參與鎮壓,很多中國人卻視為微枝末節,最重要還是「一個中國」、「香港是中國的」。他們看不到香港人流血,他們只看到「越南」又來了:又有人想從帝國中獨立,這是他們的惡夢。不公義、有人死、仇恨、撕裂……不是他們最在乎的。

中國人對自身,乃至「中國」的政教秩序,都是自滿自適的。在這方面看來,中國人、香港人和台灣人,雖然實際上是三個環境,但三種人對「中國文化」的先驗式認同,在缺乏真正反思和批判這方面,可說是一致。

對「中國政教」的自豪感


魯迅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人,而且也就這麼一個。新中國對魯迅精神的處理是「捧殺」:魯迅的批判是對的,但新中國已經建立,舊社會已經不存在了,因此消解了魯迅。大家又開始對現狀很滿意——正如過去2000年那種自認為「中心」的自滿意識。(但實際上是越不強大就越要強調自己是中心和正統,例如宋)

國民黨則是自覺有道統的,而死對頭共產黨則是搞批判的。戰後在台灣重建的黨國,將對「中國政教」的自豪感、「秋海棠領土」的執著,傳承到今日。例如親國的人會說,民國是「播遷」台灣,好像它是來傳播文明的火種,是美好的意象。

至於香港,過去英國不打算將香港人變成歐洲人,於是民眾自己選擇政治認同。當中南逃到港的新儒家學者,就通過中文、歷史課本和教育薪火相傳,補完「民國宇宙」,使香港人在某程度上也成為了精神上的民國人。

而三個地方對文化大革命的反應,恰好也是中國式的:文革破壞了美好的中國文化,故此文革前的中國是美好的;正如任何一個歷史時期的中國文化,都會認為遠古有一個黃金世界,或最原始的三代,是文明和人類的黃金時期。台灣和香港都有不少人認為,中國文化在共產黨或者文革之前,是美好的。而文革的破壞,又引致更多人認為中國文化是弱勢,要加以保護或者復興。這些轉折的結果,造成「中國文化」下的人,對「自身」永恆地欠缺重估和批判精神,特別是香港和台灣人。他們在現實上與中國利益不一致,但自身又傾慕認同那種剝削自己邊陲位置的意識形態。

例如我們在讀歷史學時被視為模範之一的傅斯年,在現實中傅斯年是政治的。1935年,為了反對華北軍閥,為「統一中國」的大業護航,他寫過一篇《中華民族是整個的》,裡面說「未統一時,夢想一統,既一統時,慶幸一統,一統受迫害時,便表示無限的憤慨。文人如此,老百姓亦復如此。居心不如此者,便是社會上之搗亂分子,視之為敗類,名之曰寇賊,有力則正之以典刑,無力則加之以消極的抵抗。」

歷史學家葛兆光約一年前的文章《當「暹羅」改名「泰國」》也引述過傅斯年類似的思想題旨。1939年,暹羅國改名為泰國,中國的學者包括傅自己,都很生氣。「泰」與「傣」同,泰國意即「傣族」的民族國家。當時的中國學者卻認為,中國是「暹羅」的文化母國,改名似乎是斷絕中國聯繫。

更要命的是,中國的西南地區就有很多傣族。如果他們也要「民族自決」,要求脫離中國加入泰國呢?

他們並不考慮香港人的生活和心理狀態


1942年,民國政府以反日泰國華僑蟻光炎的名義,設立關於研究中南半島(如越南、泰國、馬來西亞等地)的學術獎項。委員會打算將第三名頒給田汝康的《擺夷之擺》——擺夷即傣族的別名,該研究是關於雲南地方「芒市」裡面的傣族民間民俗。充滿政治敏感度的傅斯年知道這事,插手阻止田汝康得獎,因為如果田氏獲獎,等於國民政府承認雲南的傣族,而「中國西南地區」就會看似是「中南半島一部份」而不一定是「中國一部份」,並牽涉到敏感的民族自決,頒獎即等於發放政治不正確訊號。

傅斯年當然有他的時代局限,他們屬於第一代中華民族主義者,但這個局限明顯一直延續至今。正如他所說,不論是販夫走卒還是讀書人,俱視國家統一為最重要。所以客觀而言,「中華民族」的概念在上世紀初被創造之後,「統一」,即國家,即長久凌駕於社會和個人。

中國人最在乎統一,並不是理論,作為一個香港人,這是天天聽到看到的現實。不管是官方還是中國網民,他們談到香港,就是講不能分裂。香港人的生活和心理狀態,顯然從來不在他們考慮的前列。而如果中國文化像這些學者所說,自古以來都是追求統一,那麼這真是一個暴虐的文明。統一、天下的想法,最終接引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共產主義,實在不是偶然。

年初余英時就談過「共產主義在中國興起,儒家思想扮演了重要角色」,於是自然有人反對他,說儒家與共產主義無關。這當然令人很不安,特別是對「中國文化」同情理解的一整代人。他們相信新中國的魔性來自共產主義,是外來的。很多唯中華論的人,會視共產黨的中國為「黃俄」,這當然比起認同中共要好,但不夠好。

例如中國在中共之前有多「純正」?比如說,西亞和東歐國家,是承認遼朝為「中國」,東歐語系的中國是Cathay,即契丹。還有蒙古之後基本都是使用征服王朝的體制,包括所謂漢人建國的明,都是用草原「蠻族」的體制。如果要用外來和本土來分,那麼中國的「黑化」,比一般人想的要久遠得多。

傳統的土壤早已蘊藏魔性。例如告密制度、特務政治、儒家道統說為強權張目及認賊作父的傳統……是傳統人不願直面的。然則,今日是甚麼在壓迫我們呢?是傅斯年說過的所有中國人魂牽夢縈的「統一」。那是遠早於共產黨成立之前已經形成的集體思想。為了統一,可以殺人;為了維護統一,也可以殺人。

中華文化是政治的神學,是將帝國視為現世神去供奉、維護和證成的護教學。因此,人權觀念是極難從中生長的。因為學問是為了證成帝國的權利,而不是證成國民的權利。

因為大清的命運,令中國獲得弱者的身段;而中國文化的帝國主義性格,被低估,甚至被無視;文化大革命破壞的只是表層,卻令深層獲得更大的同情。中國自己今日也在復興「中國文化」的,例如所謂政治儒教、黃帝祭祀、佛道伊斯蘭「中國化」等等。

中國文化的精華從來不是文物、也不是人際秩序,而是那套不斷證成帝國存在和擴張的文化政治,所以文革根本沒有破壞到「真正的中國文化」。「統一」仍然被視為「猶水之就下」的普遍常理,因此「中華文化」出來的人,對國家主義有天然的傾心和適應,極難開出現代意義的自由民主體制。傅斯年在中國的定義下已經算是「自由主義者」,這個集體最後選擇了黨國體制 (包括國民黨),實在不是偶然。

「統一」已經等於世俗宗教


納粹德國戰敗之後,德國乃至歐洲進行「去納粹化」的工程。實際效果雖然有時被高估,但有關的反思,從來不限於批判希特拉和納粹黨,更包括反思自浪漫主義以來的歐陸文化。中國帶來的災難與納粹德國相比,從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計死亡人數,被毛澤東整死的中國人就遠超猶太人;今日新疆西藏的集中營,更是納粹的翻版,而「中國文化」卻因為有共產主義這個假身,而極少受指責和清算,一有風吹草動,護教者就會搬出「文革不能重演」來抵擋。實際上是不分開良性和惡性細胞的無差別護教。

「海外華人」一方面痛恨黨國四處作惡,卻又熱愛著孕育出帝國的傳統文化思想;很多人痛恨欺壓他們的帝國,自己卻又同時信仰中華民族主義;很多人反英/日殖的時候,也忘記了「中華民族」的誕生時,清末革命家由排滿革命轉向「五族共和」時,就已出賣了五族人的自決分離權;本來是反殖的革命,盤據前清帝國的架構,搖身一變成殖民主義。

大日本帝國的大東亞共榮圈,是中華帝國主義的一次國際嘗試,中國推銷的「一帶一路」也要牽涉「人類命運共同體」,似乎是想將沿路國家變成自己的朝貢國,超克歐美發明的主權國家格局,這也是帝國主義。

不過中華文化下的人,極少辨認出自己的帝國主義者身份。以此來看,現時地球可能有14億未經反省的法西斯主義者。還未計海外華人作為隱性法西斯。納粹德國也講統一,也講血濃於水,為了維護神聖的領土,可以殺人。「中國文化不一樣」,雖然他們會這樣辯護,他們會願意相信殺人的是共產黨,而不是中國人,後者在想像的世界中仍然清白無染。

歐洲的殖民主義已經沒落了。美國則因為國力最強,所以受到全球進步份子的持續批判,總是處於道德低地。而中國殖民主義卻長期不被反思和清算。「統一」對當代中國人已經等於世俗宗教,中國也許會面臨德國式的戰敗,但中國問題的核心——中國文化——會被反思和反省嗎?一場戰敗 (可能是貿易戰,也可能是戰爭)是否就能啟動這個尤關世界和平的世紀工程,我很懷疑。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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