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9日星期日

白桦:出狱的林风眠——一次冒昧的拜访

 白桦 思考者iThink 2017-02


林风眠作品《荷塘过雁》

我们这个民族总是在特定的年代
把我们的文化精英当做牺牲

在“文革”中
人都变成了刺猬,互相背离

人一旦恢复为人以后
才可能像星星一样互相照耀

这是【一次冒昧的拜访】



文| 白桦
作家、诗人
2300余字,阅读约需3.5分钟

在美术界,我的朋友比文学界多。但是,有一位画家和我只有一面之识,而且我也没有向他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在我的藏画中,至今都没有他的作品,他当然也不会记得我。
他就是林风眠先生。
我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就开始读他的画,在画报上,在美术馆里,在朋友的家中。严格地说,作为绘画外行的我,只是觉得他的画很醒目,有独特的个性:淡雅彩墨、简练构图;清新、飘逸……数十年风风雨雨,世事多艰,林先生始终如一,不改其清俊画风。身在人海中浮沉颠簸,心在烟雨里静思浮想。
吴冠中先生曾经说过:“林风眠是向西方现代绘画最早的取经者之一,他不仅是取经者,同时是译经者。”吴冠中先生说的“经”就是绘画技法的精髓。
林风眠先生是一位把中西技法融汇贯通得十分完美的大师,我们在静静地读林风眠的时候,不仅会想到中国历代绘画大师,也会想到:雷诺阿、德加、安格尔,甚至毕加索。他以纯熟的线、墨晕和濡染等独特的中国技法,创造了人类共识的绘画语言。既空灵而又准确,既随意而又严谨。林风眠先生曾经在给学生(编者注:木心)的信里说:

我像斯芬克司,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地过去了,我依然不动。

林风眠先生一生坎坷,比“坐在沙漠里”要艰难得多。上世纪六十年代,我问过一个廉价收购林先生作品的外贸工作人员,他用很权威的声调对我说:“林风眠的作品,显然是不能为社会主义上层建筑服务的,我们所以收购他的作品,是给他一个间接为社会主义经济服务的机会,挣点外汇······西方人很喜欢他的这种怪画。”这就是当时某些人对于中国为数不多的卓越知识分子、对于他们的创造性劳动的态度,既让人心痛,又让人心寒。
林风眠在上海南昌路的寓所


“文革”临近尾声,一位记者朋友告诉我:林风眠先生出狱了。我表示要去看看他,这位朋友就把林先生在南昌路的门牌号码给了我。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独自扣响了林先生的房门,应门的正是林先生自己,因为我当时还是军人,可能是身上的军装使他有些惊诧。
我结结巴巴地向他做了一个不像样的自我介绍:

我很冒昧!来······来看看林先生。只是······来看看您······

林先生指着一张椅子对我说:

请坐!你······看,我自己······一个人,实在没法招待你······

我道了谢,坐下来以后,环顾了他的寓所,才真正知道 “家徒四壁”的真正含义是什么。除了我坐的椅子以外,再没有第二张椅子了,他自己坐在床沿上。在他清癯的脸上充满了倦意和隐隐的创痛,我小心地避免触及他心灵上的伤痕,问他:

您还画吗?

其实,对于画家,这一问几乎涉及到他身心的全部,包括健康,以及艺术家对主客观世界的拥抱还有没有强烈的感应和激情。他立即回答说:

不!不!我的眼睛看不见,再也画不成了。

我注意到他的小书桌上有一台砚池,池心是干涸的。笔筒里只有两只毛笔,一大,一小,笔锋弯曲而坚硬,它们已经有很多年头没有接近过水了。我打心眼儿里为他、也为中国惋惜。
这时,我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环顾他的四壁,应该说,中国文化人室内的墙壁最能反映时代的特征、以及主人个人的爱好和情趣。林先生的室内墙壁上没有任何可以考察的痕迹,没有当时很行时的标语口号,也没有中西绘画或其它装饰。当我的目光扫描到靠近林先生床头的壁上,忽然发现两幅火柴盒那么大的画,我定睛看去,它们本来就是从两张火柴盒上撕下来的彩色印刷品······那种通常被称为“火花”的小画。
我把身子向前探过去才能看清,原来是两张民间剪纸画,一幅是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只和他差不多大的大鲤鱼,另一幅是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和她差不多一样大的大公鸡。画虽小,色彩艳丽,情绪生动。由于是剪纸作品,有一种特别的拙趣。
林先生注意到我的目光所向,轻声缓缓地对我说:

我的藏画原本是很多的······现在,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到这儿,曾经临摹、欣赏过几乎全部东西方绘画传世精品的林先生竟会灿然一笑,使我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感动。
“文革”中,林风眠在恐惧与忧郁中,把几十年心血凝聚成的成千幅画作,从这个抽水马桶冲走。这个马桶,在上世纪50年代林风眠的上海南昌路寓所二楼


他说:

没想到,回来以后,在一个抽屉的角落里还躲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火柴盒里的火柴头都脱落了,盒上的画揭下来还是鲜活的。我把它们贴在墙上靠近我的床头,可以常常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们······怪······怪讨人欢喜的。

我听了他的这番话,就比较心宽了些,于是起身告辞了。
在门口,林先生问我:

你贵姓?

我答非所问,我说:

林先生!在“文革”中,人都变成了刺猬,互相背离。人一旦恢复为人以后,才可能像星星一样互相照耀。无端地打搅您了,我只是一个希望走进您图画里的人,您应该知道,这样的人很多。

我没有通名道姓就离去了,他黯然地伫立在门口。

林风眠 (1900~1991),出生于广东梅县,国立艺术学院(后来的中国美术学院)首任院长。1977年客居香港,深居简出,凭记忆重画在“文革”中毁掉的作品,几乎一直画到生命的终点。


今天,我们相聚在一起,常常会很自然地想起林风眠先生,想起那些已经离开我们的艺术大师们,高度评价他的艺术和人生。可这些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他们生前而只能在他们身后做呢?特别是在他们困厄的时候。
如果监狱里的林风眠先生,在梦中因为找不到画笔而痛苦呻吟的时候,我们能悄悄地给他递一句话,说:林风眠先生,画笔还在,成千上万您的画作爱好者,都擎着画笔在阳光下等着您哩!
如果在傅雷先生夫妇走向死亡卧榻的时候,我们能在窗外叫一声:傅雷先生和夫人!您们应该知道啊!宇宙间哪里会有永恒的黑夜呀!
如果在老舍走向太平湖的时候,我们能轻轻在他背后对他说:老舍先生,转过身来,家在您的背后!家,家在您的背后啊!
如果当石挥站在民主三号轮上走向甲板边缘的时候,我们能提醒他一句:您还有演戏的机会!还有!即使人家不让您演戏,您不是还可以作为观众观赏人家的表演么!
我们最可珍贵的表演艺术家们,如冯喆、周信芳、上官云珠、言慧珠……等等,他们在临终的时候,无一例外,特别在意的并非自己的血肉之躯,而是艺术生命。
设想一下,当初······那会是什么结果?毋庸讳言,昨天的事是没有如果的,永远没有如果。多么可怕!我们这个民族总是在特定的年代,把我们的文化精英当做牺牲。
所以,当我们为昨天感到非常遗憾和懊恼的时候,应该想到,我们还有今天······还有明天······

作者:白桦
作家、诗人。代表剧作:《苦恋》、《山间铃响马帮来》、《今夜星光灿烂》、《孔雀公主》、《最后的贵族》、《吴王金戈越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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