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24日星期三

高尔泰:这是为什么?(修订稿)

——反右运动五十周年答BBC记者问


左起:高尔泰、王若水、刘宾雁1994年在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张伟国摄)

  1. 五十年后的今天,我怎么看反右运动?一言难尽。最使我感动的,是人们的心理。运动一共四步,动员鸣放,帮助整风,批判斗争,法外处理。从中央到地方,历时半年(进入五八年,程序多已减半,先不算。)都是这四部。不管是出尔反尔,还是阴谋阳谋,到发表《这是为什么》,《工人说话了》,中央开始批斗鸣放者,报纸上出现“右派分子”一词,和声讨“右派分子”的暴力语言时,底线就露出来了。中央露了省级露,露到县级,陷阱已没了盖头,一个张着大嘴的深坑,已经算不上陷阱了。但是直到最下面最晚开始搞运动的基层单位,比如在一个外省的“中小学教师队伍”里,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四步曲,依旧在完整的重复,一步不少,而且同样有效。领导保证言者无罪,群众感动帮党整风,悉如当初。无数覆车之鉴,人们都视若无睹,照样热烈鸣放,按程序“跳出来”落井。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是圈套,不觉得是圈套。怎么会这样,我至今不清楚。
  1. 至于当年的右派,和现在的自由主义者有什么思想联系,就更难说了。脉络化是史学的本性。但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脉络。当年欧洲的殖民主义者用铅笔在地图上随便一划,非洲土地上几个不同种族不同语系的人群就成了同一个国家的人,同一种族同一语系的族群就分属于两个或几个国家。中国历次政治运动划分敌我也是这样。党中央统一制造的帽子撒出去落在不同的人们头上,不同的人们就获得了相同的身份和下场。所谓右派也是。按照毛的定义,这顶帽子本应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者的标志。事实上并不全是。帽子下面什么人都有。多数是响应党的号召莫名其妙的被罩了进去的人。其中不乏忠诚的共产党员和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他们一旦被戴上帽子,就成了敌人罪人,“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大家只认帽子不认人,群众性围捕的场景里有一股子节日的喜庆。这一点,最恐怖也最令人深思。当然,帽子下面也有思想性格独立不羁,或者具有自我意识甚至主体意识的人。他们当时的言论容或和现在的自由主义者有相同之处。其间有无脉络,是另一个研究的课题。关注五七年,不能忽略那时的主流民意。它是被设计和操纵的,但如果没有它,绝对权力就不能那么畅通无阻,那么坦克般粉碎坚硬,夷平峥嵘,直线推进。
  1. 当时为什么反右?比较普遍的看法,是由于东欧和苏联事变的刺激。不完全对。延安整风、抢救运动时期没有纳吉、没有哥穆尔卡、也没有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类似五七年的情况,不是照样发生了吗?换句话说,反右运动的必然性,是由毛泽东政权的本性决定的。特别是四九年以来,私有财产的大规模掠夺(土改、合作化、工商业改造等),更是必然地导致对人本身的占有。党政机关的控制,宣传教育地催眠,都还不足以达到这个目的。打击催而不眠者,是其必要的补充。以思想言论定罪,早有先例,反右不是例外。只是权力既已扩大,更加肆无忌惮而已。肆无忌惮的极致,就是后来的文革。我把这一连串的“运动”,包括再后来的“清污”,“反自由化”,“六四”等等,以及现在的镇压民间维权,镇压法轮功、镇压地下教会、扼杀新闻出版自由,设立网络警察队伍,都看作是广义“反右”的后续动作。五七年那次,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标志性环节而已。有利的形势助成它,不利的形势推动它。反正在党的领导下,它是少不了的。
  1. 右派可以索赔吗?听说洛杉矶成立了一个右派索赔委员会,对于他们的道义感和理想主义人格,我很欣赏,怀着深深的敬意。但是我觉得,索是可以的,赔则没可能。索赔作为政治活动,可以起一些宣传作用。这个作用,可能也不会很大。政治,作为社会利益的强制性分配,本质上是一种实力较量,没有实力,光有道义,光靠正确,是弄不过人家的。这一点,看看当年国际社会怎么对待卢旺达的屠杀,看看今天的联合国怎么对付台湾入联的要求,和制裁缅甸的议案,就很清楚了。为什么毛泽东的恶名,在国际上不如希特勒和斯大林?毕竟,死在他手下的人数,比死在那两位屠夫手下的加起来还多、也超过了卢旺达、达尔富、红色高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的总和。不是宣传得不够,这一点早已经不是秘密。六到八千万个数字,尚且很少人在乎,几百万右派的命运,能引起多少注意?在国外起诉,对国内没有影响。即使启动了法律程序,达到冻结中资的判决,也无法执行。在国内起诉,根本就没有可能。从土改到文革,多少生命财产被掠夺?多少家破人亡被遗忘?右派索赔,牵一发而动全身,谁同你算?而且,要算,就像要求“平反六四”一样,你必须以承认罪犯政府的合法性为前提,值得吗?何况纵使如此,人家也不理你。世界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悲哀。我希望我错了,那是大幸。
  1. 为什么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中国当局仍然禁止讨论、甚至禁止提及五七年?答案很简单:五七年还没有完全过去。半个世纪以来,不管有多少白云苍狗,首犯的画像和尸体依然神主一般供奉在天安门接受瞻仰,是这一点的最好的象征。也是政权性质没有根本改变的象征。不论如何“改革开放”,不论宫廷内斗谁胜谁负,不论如何“与国际接轨”,不论如何经济畸形发展,党政军财大气粗,没有非毛化,五七年就不会完全过去。他们至今坚持反右正确,还要向朝鲜古巴学习,并不奇怪。只不过是过剩人口成就了庞大的世界工厂,经济的发展加强了专制政权的力量而已,这大大地增加了的力量,现在被用来把毛所定义的狭义反右运动扩大为广义的“反右”。从国内扩大到整个世界。从在海外积极经营亲共团体、亲共媒体,和专制国家统一战线,到打卫星,造航母,骇客间谍齐头并进……如果说这些都不是反右,我也要问一句,“这是为什么?”
作者附记:本文是从一个答记者问整理成的书面稿。和《动向》上已经发表的那个问答录,字句有增删,意思无不同。本人口才不济,临时语不周延,说法显得突兀,有可能引起误会。因又再次发表。我远离政治已久,偶然被动涉及,不想卷入这方面的争论。如有批评指正,自当虚心思考,但不再写文章回答了,敬请读者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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