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8日星期五

蘇暁康:「四大青年導師」而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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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金鐘主編從微信轉我一篇《老顧的聊天記錄》,並說「溫元凱這篇講話,句句有道理。但和他三十年前的話大同小異——全世界的大學都沒有黨委領導⋯⋯一句話就夠了!」所以三十年前的「青年導師」不是吃乾飯的,我就不重提是哪四位了,這裡單說溫元凱,以及八十年代我的感覺,和自己青澀的記憶,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隔著一場大屠殺,我們解讀不了八十年代。


温元凯在35岁被评为中国科技大学量子化学教授,1977年暑假他建议邓小平停止大学推荐,恢复高考。他也是导致胡耀邦、赵紫阳下台的1987-1989两次学潮中的"精英",与方励之齐名。出境跑美国后,他在华尔街做职业金融家,没有赚到钱,于是沉寂多年。最近,80多岁的他耐不住寂寞,屡屡发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以下是温元凯近期的演讲摘要:

一、所有現代文明都是西方發現的
今天,中国的全球竞争力排在世界20名以后,不要说日本、韩国和欧美发达国家,连自己的台湾也比不过,要不是人口多、体量大,是没人看得起的。"中国威胁"不是因为你的强大,而是你不按规则出牌,例如,不管是对内对外的承诺,基本上都没有兑现。还有全球都知道你的假冒伪劣产品和有毒有害的食品等等问题。
现在,中国最好的大学排不进世界前40名。要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中国23所教会大学以及清华、北大、燕京,都是世界一流大学,与哈佛、柏林、剑桥是经常互换学生的。陈寅恪先生、季羡林先生都是当年的互换生。维纳创立控制论,是在清华大学交换教授期间完成的。现在呢?没法与人家对话。这也是许晨阳等世界第一流学者回国几年又出国的原因。没有一流的学术环境,一流的学者不但十分孤独,还处处受到排斥甚至打压。
七十多年来,中国几乎没有世界级的实验室、学派和学术大师,还非常缺乏世界性的超级跨国公司。中国政府是井底之蛙,对自己极差的创新氛围至今缺乏足够认识,只知道盲目自信,其实是夜郎自大。
我们应该问一个问题,美国为什么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是昔日中央领导人向我提出过的问题,只是我当时的回答还不够好,今天,我可以回答的比较好。
美国人口只占全世界5%,但是美国人消耗了全世界25%的资源,美国掌控了全世界60%的金融。还有一个数据,我相信大家从来不会在中国任何一张报纸、出版物、政府文件上看到,那是我计算出来的——美国掌控了全世界70%的高端人才。
我有一个讲演非常受欢迎,讲了十年,叫诺贝尔奖是怎样炼成的。我收集了1901年到2017年全世界的相关资料,期间共出了618个诺贝尔自然科学奖,总结出了"诺贝尔奖的五大规律",也叫"诺贝尔之子黄金五条"。
第一个规律,诺贝尔奖是窝生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这是老百姓都懂的浅显道理。美国、德国、英国3个国家占了全世界诺贝尔奖的90%以上,美国占了二战以后全世界诺贝尔奖的70%以上。就是说,今天世界上得诺贝尔奖的70%是在美国上班的,是在美国的大学研究机构和企业实验室工作的。中国只有1个是在本国产生的,她就是屠呦呦老人。
中国今天不是很有钱吗?不是有的时候也挺骚包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在3万亿的外汇储备中,拿出个300亿来请100个诺贝尔奖得主到中国工作,这件事情可行不可行?每人3亿,那些搞理论工作的也不要3亿,几千万就可以。来干什么?来当大学校长。他们至少比现在中国的大学校长更有权威吧?来当研究所的所长,至少中国科学院近100个研究所没有得诺贝尔奖的当所长,让他们来创办新的大学、新的研究所。只有诺贝尔爸爸,才能生出诺贝尔儿子,这个道理还用得着问吗?中国每年拿出7000亿美元支援国外,却舍不得拿出区区300亿聘请国外最著名的科学家来华培养人才,我至死都不明白。
当然,问题也来了,如果诺贝尔奖获得者当了我们的大学校长,那我们的党委书记怎么办?谁说了算呢?党的领导咋办?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国外所有大学都没有"党的领导",但这并不是说国外大学的教师学生没有政治信仰,政治信仰是完全私人化的东西,不能由官方强行灌输。
第二个规律,大学是诺贝尔奖的摇篮。世界排名前20的大学,占诺贝尔奖的90%以上。第一名是哈佛大学,151个诺贝尔奖;第二名哥伦比亚大学,101个诺贝尔奖;第三名剑桥大学,91个诺贝尔奖;第四名芝加哥大学,89个诺贝尔奖;第五名麻省理工大学,87个诺贝尔奖,等等。大学的生命是学术,政治挂帅培养不出学术人才。不讲政治、一心一意搞学术的中国大学一个也没有。
第三个规律,诺贝尔实验室。著名大学都有著名实验室。剑桥大学的卡文迪许实验室,出了29个诺贝尔奖。中国华为算很牛了,研发上投入了大量的钱。任正非是非常重视研发人才,但这只是实用技术之研究,有功利目的,与为了学术而研究,还有遥远的距离。德国最古老的格林科大学,出了45个诺贝尔奖。丹麦算个小国吧,4.3万km²,比台湾略大,有600多万人口,就是上海一个区的人口,但是出了一个伟大的原子物理学家玻尔,他的哥本哈根实验室,出了12个诺贝尔奖得主。
第四个规律,阶梯效应。诺贝尔奖30%是师徒相传,具有非常明显的"阶梯效应",传承最长的有5代人。中国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各项政治运动,反右、文革极左思潮,把大学和研究所搞了个天翻地覆,让牛头马面掌权,很多著名的教授甚至自杀身亡,能有5代传承吗?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中国政府都没有进行深刻的反省。简直糊涂透顶。
第五个规律,基础教育扎实。犹太人占诺贝尔奖35%,可是,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0.1%。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100项发明,从1900年到1928年中国一项也没有。1900年到1928年中国人在做什么?"革命"与"动乱"。1928年到1957年出了1项,60年代前半部分好一点,出了3项;1963年上海第六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陈中伟世界首创断手再植;1964年,袁隆平发现杂交水稻;1965年中国科学院上海王应來人工合成牛胰岛素。但是,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到现在,中国就再也没出过一项被称得上伟大发明的科学。一个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国,比不上丹麦,更不能与以色列相比。主要是基础教育不行,从小不许孩子"独立思考",还不开逻辑课和哲学课,结果把孩子从小就教傻了。
有人统计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家,请注意,不是科学家,而是发明家。从公元前287年阿基米德开始算,2000多年中国只能排进去一个人,那就是1000多年前东汉的太监蔡伦发明的造纸。近500年,近200年,近100年,近70年,近40年,中国没有一个人可以排到这张表上去。
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伟大的发明家,谈什么创新?睁开眼睛看到的所有现代文明,都是西方发现的。所以说老实话,这几张表该贴到中国的科技部长的家门口!该贴到教育部长的走廊里!该贴到每一个大中小学的画廊里!中国政府黑了良心,没有良知,把钱全用在愚化奴化教育上,不愿意启发孩子的怀疑精神,有罪啊!
看看最新的世界最好的20名大学,美国占了16所,英国占了3所。中国的清华大学排49名,北大排72名,浙大排125名,上海交大排137名,也就是说,我们的一流名校,排到前50名的只有一个。你牛什么牛?
我是个蛮喜欢看电影的人,我发现美国人拍了很多科幻片,而国内电视上最喜欢放的是帝王片,为秦始皇、汉武帝、康熙、乾隆歌功颂德。这就是中美文化的不同,美国人喜欢科幻创新,美国的科技大佬都是科幻迷,中国人喜欢研究的就是权力斗争,怎么勾心斗角,怎么拉邦结派,怎么整人。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值得反思的问题。
我盼望我的国家好,我的民族好。可是,中国政府糊涂透顶,冥顽不化。就只操心一件事情:权力的拥有与权力的维护,以保证他们的奢侈享受。特别是近几年来,中央指示有关的医疗部门,争取让省部级以上高官都活到150岁左右,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做法,需要移植多少器官?这不就是把老百姓当做国家器官,根据需要开发这些"人矿"。如此做法,不要说老百姓了,就是那些体制内的中、下层官员和大量公务员,能心平气和的看待这种做法?至于别的一切事情,中共的高层认为全都无足轻重。所以所谓的什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真的就是一个"梦"!一枕黄粱的美梦!

二、八十年代肤浅嗎?
八十年代可以有各种解读,官方称为「改革开放时代」,知识分子称为「启蒙时代」,西方称为「中国崛起的时代」,老百姓则有民谣曰:
五十年代人帮人,
六十年代人整人,
七十年代人哄人,
八十年代个人顾个人,
九十年代见人就「宰」人。
若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的心情去看那个十年,你会觉得那时的政治、文化皆如过眼烟云,强人、党阀、政客、明星、精英都是「各领风骚没几天」,留下一笔糊涂帐就没影儿了,誓如「四大青年导师」(李泽厚、方励之、温元凯、金观涛)而今安在?「小平你好」不到十年就变成了「小平你好狠」,但「十五的月亮」却可以从云南老山前线的战壕,一直唱到天安门绝食营地;探索电影从「第三代导演」一骨碌滚到了「第六代」;总书记也罢黜了两任;文学就更是眼花缭乱,流派纷纭,名家辈出,到九十年代民间戏噱「巴金不如包金,冰心不如点心」的时候,《伤痕》作者跑到拉斯维加斯当赌桌发牌员,而王朔已经出全集了……你能找到的八十年代标记都是古董,一个十年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但落脚的那一年终于是血肉横飞。
这个十年的横越,对于个人,比如我自己来说,有点象身体被甚么庞然大物洞穿了,如一列快车风驰电掣突过,把我象纸人儿似的扔在原地飘荡,某种被碾压、被裹挟的感觉,同「文革十年」的无知狂热不大一样。
如今隔着快二十年去找我自己,当初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结婚一年便有了儿子,却在家里呆不住,跑到洛阳龙门,去同一个石窟讲解员静静的聊卢舍那大佛和武则天,如能按下性子来,或许可以在奉天寺和盛唐盘桓几年;但魂儿总是被外面的世界钩走,在这个大陆发疯要现代化的门槛上,六朝故都和石雕都黯然失色了。
八十年代初,我靠龙门石窟的稿子赚了一个报告文学奖,领了奖顺道回杭州,在一个春雨朦胧的暮色里,打着伞逛进儿时熟稔的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巷,竟是说不出的惆怅,连西湖也没游,就扭头回了中原。
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也许因此对这个单调、贫瘠、压抑的平原流域很敏感,苦难听得心里发颤、耳朵生茧子,却又纳闷人们老实沉默得象石头,于是去找那压在下面的底蕴,不久竟找到那条大河,开始走进我生命里黄色蔚蓝色交织的一个混沌期。
我同河官、工程师、泥沙专家们聊黄河的时候,或者一个人蹲在豫西某个峡谷里,瞪着这条浆河象一大块一大块铁汁一样沉重的流体缓缓滑过的时候,不会想到甚么「文化热」、东西方文明,以及把共产党连同老祖宗一道鞭笞;傅莉在郑州安静的养儿子,我们也都不会料到日后的风暴。
中原是一个闭塞的腹地,从思潮到服装,都比北京慢一个节拍,比港风台雨熏染的南方就更是土得掉渣儿。在京穗两地风气大开的诱惑之下,我有某种被淹没在古老磨道里的恐惧,这可能才是创作的内在冲动。
你的动机只有你最清楚,可是你总爱听别人诸如评论家把你的动机解释得很高尚、纯洁才心安理得,如同后来别人给我冠以「忧患意识」之类的高帽子,其实全不相干。
八九年春天学生在天安门一闹起来,我曾躲到上海几天,偶遇福建一位作家,据说有神算之功,她就说我,你这个人写东西,为甚么总要把标题起得那么不吉利,甚么「殇」呀「祭」呀,你要有难喽!不管神算是真假,却让她说中了。
不过,八十年代的浮躁、西化、反传统,确还带着深入骨髓的理想主义,只不过这种理想主义是五十年代的假平均、假美好﹙如上面民谣里「五十年代人帮人」那一句﹚孕育的,又在「文革」十年被彻底恶质化了的,毛泽东一个人的乌托邦,因动乱的丧乱而散落成无数人的乌托邦碎片,一同八十年代泛起的消费、娱乐文化相遇,便凭空升华了道德感。
我也跑到豫南灾区的小泥棚里、跑到庐山的云雾里,去寻找五十年代大饥荒留下的痕迹;一九八八年春天我躲在江西师范大学外籍教师招待所,以平均每天两万字的速度写《「乌托邦」祭》,偶然到校园里透口气时,迎面遇到无数的大学生,也不会想到他们不久就会闹学潮,而比他们再晚一两年进校的,将会是「可以说不」的另一代。世代或年代这种概念,很奇妙的把自然繁衍的生物性纽带,斩断为或是意识形态或是文化、社会性的不同裂块,每一个下一代、或下一个十年永远是陌生的。
还有那个时代的情感,愤世嫉俗是最时髦的。大概一个文革十年,生灵涂炭,冤魂遍地,使得接下来的八十年代非得成为一个出气、泄愤的年代,可是媒体都在党的手里,老百姓只有指望那些记者、作家、导演们替他们出气,于是耍笔杆儿的在八十年代比歌星、影星红得还要快,大家赛着揭共产党的疮疤,邓小平于是要「反自由化」。
舞文弄墨者比较悲哀的地方在于,中国人是一个健忘的民族,你替他们把气出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要看肥皂剧、听调侃、唱卡拉OK、「玩得心跳」了。所以,八十年代把伤痕、改革、寻根、意识流等等样式都「玩」了一遍之后,摇滚和「痞子」就崛起了,八八年冬天的一个全国青年文学大会上,分组讨论的时候,京中文学批评家们对会议的话题毫无兴趣,都在交头接耳感叹最近冒出来的一个怪才王朔,还都争着发言大加赞赏,忽然,席间角落里站出一个小伙子来,往中间一戳,说道:
「我就是王朔,我那些玩意儿纯属开开心,瞧你们当一回事的,别玩儿蛋去了!」
顿时全场哑然。
八十年代轰轰烈烈,却很肤浅。同六十七十年代的黑暗、暴虐、惨无人道相比,它是明朗而又有点盼头的一个十年,共产党想用电视机、洗衣机换回合法性,老百姓则看着电视上的欧美很眼馋,气出够了就想要那个现代文明,从吃到说都想随便,哪里是这个体制喂得起的?两厢终于厮杀起来,死了一些学生娃娃之后,又都回头去怪知识分子出了馊主意。于是,货真价实的西方物质主义伴随着九十年代降临中国大陆,知识分子便注定要被消解掉了。
从世代的角度来说,我是共和国那一代,红卫兵那一代,上山下乡那一代,也是八十年代「文化热」那一代,这一代人到了九十年代很得意,从政从商,在朝的至少是司局长,在野的也能混个「大款」,不过到了九十年代末,快要被淘汰了。
我则在八十年代就被淘汰。

三、「五一四」廣場斡旋記
閻明复仙逝時,就給了我「再回」廣場的機緣,當年他就是趙紫陽的代表,中共體制內拒絕鎮壓學運的開明派,辦法是勸說絕食學生撤離廣場,令鄧小平屠殺理由消失,卻遭到拒絕;拒絕者是絕食總指揮部,柴玲、李錄、封從德、張伯笠這幾個總指揮——歷史是記賬的,中國沉淪、腐敗到今天這個地步,啟動的第一推手,是實施大屠殺的鄧小平,然而拒絕撤離的學生領袖們,給了鄧屠夫動手的理由,所以他們的名字也被歷史記住了,將來如何算帳,讓我們就交給歷史好了。
一九八九年春,北京已是沸沸騰騰,《文匯報》忽然給我一個「文學新人獎」,還特意派《文匯》月刊編輯嵇偉,專程來北京接我飛滬領獎。我跟她4月22日坐晚班飛機去上海,27日我自己坐京滬特快返回北京。這個獎是由包括柯靈、王蒙、陸文夫等老作家,和王元化、張光年、唐達成等文藝負責人組成的23位評委投票選出的,我之獲獎,也許跟《文匯報》選刊《烏托邦祭》有關。
四月下旬的上海,受北京天安門學運的激勵,滬上各大學也風起雲湧,摩拳擦掌。我跟嵇偉來滬,本有出來躲一躲的意思,也很擔心到上海曝光,反被學生們拉去演講。誰料嵇偉領我和施叔青去看望王若望 時,坐公共汽車快到站了,她吆喝了一聲:「蘇曉康,這一站下車了啊。」車上有一群大概是學生,立刻四周搜尋叫嚷起來:「哪個蘇曉康?河殤那個蘇曉康嗎?他怎麽會在上海?」這可麻煩了,一下車他們就把我們團團圍住。嵇偉死命地把我從人群中拽出來,再拉上施叔青,飛快逃離。我是第一次見王若望(1918—2001),在他家裡也第一次遇到寫《人啊,人!》的上海女作家戴厚英(1938—1996)。
抵達上海那兩天,我就猶豫著何時回北京。若想躲過那場大危機,無非再到蘇南去轉悠它一個月。4月25日夜裡,往北京家中給傅莉打了個電話,她說:「囘家吧,北京看上去能消停一下了,趙紫陽出來安撫學生,好像挺管用的。」………
沖著傅莉那句話,兩天後我回到北京;中午一出火車站,正趕上著名的「四二七」大遊行。那個火燒火燎的大革命陣勢啊!我只有心裡暗暗叫苦。接下來勢態幻變詭譎莫測,學生娃娃一副死磕摸樣,老頭子們也寸步不讓,中間的玩家們興奮極了。我這廂自是明白前面已經惹下的《河殤》大禍,會叫我們「吃不了兜著走」,卻已難脫身。以下的〈「五一四」廣場斡旋記〉,摘自1990年春法國學者程映湘、高達樂夫婦所作的訪談記錄。
程:你現在進入運動本身了。
蘇:五月十四日是個禮拜天,戈巴契夫第二天就要到北京。前一天,五月十三日,學生突然進駐廣場絕食起來。情勢非常緊張。閻明復已經開始勸說學生,請他們把廣場讓出來,別影響國事活動,但勸不動啦。他就找戴晴來幫忙。戴晴就找了十一個知識份子:李澤厚、劉再復、李洪林、于浩成、溫元凱、包遵信、嚴家其、蘇煒、李陀、麥天樞、我,連她自己,一共十二個人,先到《光明日報》,開個座談會。一開頭大家都強烈批評政府,也討論怎麼辦,知識份子應該做點什麼。當時的《光明日報》總編輯姚錫華,還出來跟我們說,胡啟立已經有指示,你們今天在這裡的討論,《光明日版》明天全文發表。其實後來並沒有發表,只發了一個消息。
正在討論的當中,統戰部用車送來一個高自聯常委到會上,叫王超華,是個女研究生。她跟我們講,這次學生絕食沒有經過高自聯,所以高自聯指揮不了他們。但是現在情況非常緊急,她已經得到消息,今天晚上一定會武力清場,北京市委已經把清場的軍警和各種防爆器材都準備好了,今天晚上學生肯定要流血。她說,我們高自聯完全被動了,因為幾個主要常委王丹、吾爾開希,都主張絕食,帶了人去廣場參加絕食了,我們沒有辦法了,她邊說邊哭,我們失去控制了,沒有辦法了,希望你們出面去勸勸學生。
她一說完,我們這些人就吵作一團。嚴家其說,我們沒有辦法去廣場,政府一點也不讓步,我們怎麼勸得動學生?但是溫元凱和李澤厚說,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去,一定要去勸,否則怎麼行呢?李澤厚特別強調:這是我們知識份子的責任嘛!我當時也不主張去廣場,因為政府太不像話了,我們沒有一點兒前提能勸動學生。後來大家達成一致意見,還是去,先起草了一個緊急聲明,由我當場寫的,是要拿到廣場上去宣讀的。聲明無非是說兩頭話:一面呼籲政府跟學生對話、承認學生組織的合法性、絕對不允許動用暴力;一面呼籲學生要理智清醒、不要讓人挑起事端、暫時撤出廣場。
當時大家也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去有沒有作用?是不是先請幾位廣場學生過來談談,廣場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學生情緒怎麼樣?這樣,又把我們十二個人送到中央信訪辦公室,就是專門接待上訪的……。
程:信訪辦公室在天安門附近嗎?
蘇:好像在永定門火車站一帶。然後從廣場接了十幾個學生過來,他們不是絕食的,而是維護廣場秩序的糾察隊學生。我們問他們,應該在廣場呆下去,還是應該撤離?他們都說應該撤離。我們問,廣場上的學生們心裡怎麼想的?他們說,也想撤,但是撤不下來,很怪。我們又問,那麼我們去能不能起作用?他們分析了一下之後,說你們這些人去,一定能說服學生。
好,大家就決定去了。到了廣場,不是每個人都講話,好像只有溫元凱和我,講了幾句,大同小異,一是肯定學運前期,你們取得很大勝利,靠的是理性精神;二是現在局勢非常複雜,提醒學生不要被保守派利用,要懂得這個分寸……。我們把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當時學生中很多人鼓掌,好像大家都同意這種分析。
接下來,由戴晴出面宣佈一個妥協方案。可是戴晴這個人呢,她說了一個事先根本沒有跟我們其他人商量過的方案,她的妥協方案是什麼呢?她說:「就這會兒,讓趙紫陽,或者李鵬,到廣場來,就在這裡,對同學們說一句:你們是愛國的!或者說一句:你們辛苦了!就說一句話,讓他們離開,然後同學們就撤離,這樣行不行?」
說老實話,當時聽戴晴這麼一說,我都懵了!妳怎麼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就把我們十一個人拉到這裡來做戲?我猜呢,她這個方案,是跟閻明復反覆商量過的,或者是她出的主意,然後閻明復跑去找中央書記處的頭頭們,趙紫陽、李鵬、姚依林、喬石、胡啟立,一個一個找,結果就是大家同意,只能到廣場來說這麼兩句話中的一句。共產黨都蠢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是愛國的」,這句話報紙上一直在說嘛。
戴晴這麼一講,學生當然不幹了。封從德馬上站起來念絕食誓詞,廣場的氣氛一下子就扭轉過去了。我們離開那裡,回到統戰部,我又同李鐵映 吵了一架。
程:為什麼吵呢?
蘇:我們回到統戰部時,閻明復、李鐵映還在那裡跟學生代表對話談判嘛。他們兩個人在那邊結束後,過來看我們,向我們表示感謝,進來後打招呼、打官腔,劉再復就站起來,對他們說:為什麼中央這個時候就不能作點讓步呢?為什麼非要定學生是「動亂」呢?明明不是「動亂」嘛,你們也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麼要這樣呢?
李鐵映聽了,臉一板說,中央做事情哪能這麼隨隨便便的呀!就不能隨便改嘛,要改也要有個過程。瞧他那一副訓人的口氣,劉再復起碼要比他年長幾歲呀。本來我們已經很累了,學生又不肯聽我們的,心裡很難受,眼看事情要鬧砸了,我很洩氣地坐在那裡,一看李鐵映這麼訓劉再復,我呼一下蹦起來說:李鐵映同志,你們作出「動亂」這個決定,為什麼這麼快?你們經過什麼仔細考慮了嗎?經過什麼討論了嗎?我的意思是,你這個「動亂」的決定,難道不是隨隨便便、很草率的嗎?
他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態度緩和了一點,打個哈哈。我又說:每次都是這樣,為什麼一定要犯錯誤犯到底呢?為什麼一定要到沒法收拾了才肯罷休呢?再承認錯誤、檢討,再來給人家平反、給人家昭雪,造成極大的損失,現在為什麼不能主動一點呢?李鐵映接下來說,啊,咱們今天不說啦,你們也都累了,我們也很累,咱們今天都去休息吧!
這天就算結束了。然後閰明復派車送戴晴和我回家。一上車,我們倆又吵起來,我說戴晴妳怎麼也不跟我們其他人商量一下妳的方案?我們是應該去廣場勸學生,但也不能這麼個勸法呀。戴晴說,就這麼個方案,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蘇曉康,我告訴你,如果我們不能使雙方妥協的話,你我兩人都得進監獄!
程:她也說準了!可見她對上層,比你們這些人的了解深刻得多。
果然,「六四」槍響,戴晴進了秦城監獄,我則在「通緝犯」罪名籠罩下,潛伏逃亡一百天,然後是漫長的海外流亡生涯。

——摘自【屠龙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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