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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智英BBC獨家訪問:作為反抗勢力的象徵,我不能後退- BBC News 中文
黎智英先生:
我很想叫你一聲肥佬黎,但我們的交情還沒有熟悉到這一步,以「先生」稱呼,雖有點見外,但也包含了我對你的敬意。
24日夜,我和數百萬香港人一起,陪伴蘋果日報渡過最後的一夜。我看到壹傳媒大廈外那些徹夜守護的香港人,看到旺角報攤繞過幾個街口的人龍,我也看到報館內情緒激昂的蘋果員工,和陳沛敏等幾位堅守到最後的高層。
網上有一組照片,其中一幅是果籽編輯部數十同仁的臨別合影,還有五位女記者編輯的合照,她們都戴著口罩,但都露出清澈﹑堅毅和泰然的眼神,我心裡想,這真是美麗的香港人。他們是你的下屬,你的同事,你有他們,是你的幸運,他們有你,也是他們的幸運。
蘋果日報終於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歷史把你放在一個特殊的崗位上。歷史召喚你,在香港這個方生方死的時刻,注定要有你這樣的人,帶領這麼一支隊伍,把香港人的心聲,香港人追求自由民主的意志,昭告全世界。
蘋果日報最大的功績,便是把中共專制統治的真面目,在世界各國人民面前徹底揭露。自此以後,中共被推到全世界正義的對立面,他們成了世界公敵,成了歷史罪人,而你和蘋果日報,便成了香港人集體意志和理想的代言人。中共消滅了蘋果日報,中共付出不可估量的政治代價,蘋果日報被消滅了,但蘋果和你,佔有了至高無上的道德位置。
就在執筆的此刻,消息傳來,美國總統拜登親自就中共打壓蘋果日報發表了公開聲明。拜登的聲明當然只是道義上的支持,但在美國歷史上,我相信這是唯一一個美國總統,為別國的一份報紙仗義執言。這也證明,蘋果日報已經不只是屬於香港,她已經是全世界追求民主與自由的人民心目中的一面旗幟。
你受苦了,在這樣的炎夏,以你的高齡,以你身為富豪的優渥的生活條件,本不該去承受如此的身心折磨,但你在道義和利益的三叉路口,選擇了艱難的路來走,證明你有過人的意志力﹑過人的信念和過人的犧牲精神,對此我自愧不如,我對你的人格五體投地。我只是一個求道者,而你是循道者,我們的道德水平有如此差異。
近年來我向年輕人學了不少,他們很善於用自己的語言去表達自己的心聲,比如「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比如「美好的仗我們打過了」,又比如「我們會在煲底相見」。這些簡單直接而生活化的語言,深深打動我蒼老疲憊的心,也給我意外年輕的力量。
去年四月,你親自打電話向我約稿,從那時起我為蘋果日報寫了一年餘的專欄和社論,之前我曾用筆名顧鴻飛向李怡主編的論壇版投稿。我對自己晚年有機會和你打過這些仗,為我們鍾意的香港盡過幾分力,我深感自己的生命被賦予新的意義,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現在你和張劍虹,羅偉光﹑李平等幾位還身陷囹圄,承受身心痛苦,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重獲自由,而你親手創辦的蘋果日報也走到盡頭,世界好像很晦暗,但我相信你們對未來沒有失去信心,看看蘋果最後一夜香港人的表現,便知道人心永遠站在你們這一邊。中共好起來,香港人一定衰,中共衰下去,香港人一定好,我們抽離一點來看,就看到中共正在衰下去的這個不可逆轉的趨勢。
讓我們在午夜的黑暗中瞻望黎明,讓我們多一點耐心等待歷史的轉化。我不能說什麼安慰的話來減輕你們的痛苦,我只想說,香港人會等你們出來,我也會等你出來。你在和我通電話時,曾說過以後有機會來溫哥華「探」我,我期待這一日,不管是你來也好,我回去也好,我們總會再聚首暢談,我們會有無窮盡的共同語言。
苦夏難捱,望善自珍重。魯迅說過一句話,說他每日吃藥,保養身體,就是要為「他們的世界」留下一點不美好。「君視民如草芥,民視君如寇仇」,我現在也是這樣的心態,我們要活得好好的,好好活下去,我們要親眼看到中共的末日。
謹此並致以一個遙遠朋友的衷心問候。
顏純鈎
2021年6月25日
附:
顏純鈎:與邱立本﹑江迅絕交書
邱立本﹑江迅:
自中文《亞洲周刊》創刊以來,直至本世紀初,一直秉承海外自由派知識分子的立場,鼓吹改革開放,批判獨裁統治,聲援大陸民運,推崇普世價值。我記得你們曾做過很多深入而大膽的報道,對推動中國前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發揮過正面作用。
我們相識多年,在工作上有過很多合作,個人交往雖說不上非常密切,但也一直有共同語言。我曾有少量文章在你們的刊物發表,你們的書也曾經由天地圖書出版,不管怎麼說,總是有某種程度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因此長久以來,也一直以朋友相待。
因為《亞洲周刊》承辦書展的作家活動,我們也曾有過不少合作。有一年你們邀請大陸自由派知識分子資中筠女士來書展演講,但資先生並沒有作品在香港出版,我聽說後即與江迅商量,取得資先生授權,在書展前趕出一本她的文集。另一次,因為天地圖書出版汪精衛的《雙照樓詩詞藁》,徵得余英時教授寫長序,我建議書展時請余先生來香港,江迅即到處張羅,準備提供兩張來回美國香港的頭等機票,此事後來雖因余先生不便終未成事,但當時的確感覺我們之間合作愉快。
如果我沒有記錯,因六四事件坐牢的李旺陽「被死亡」時,你們曾做過一期封面專題,劉曉波零八憲章事件,你們也曾做過深入評析,你們也曾做過搶救六四民運人士的「黃雀事件」的獨家報道,你們在做這些新聞專題時,也都一直站在質疑和批判中共的立場。很多採訪都是你們親自做的,文章也是你們親筆寫的,從那時到現在,從站在自由主義立場,到站在中共的立場,這中間一百八十度的轉換是怎麼發生的呢?
如果之前的你們是真誠的,那之後呢?如果今天才是你們的真誠,那之前的呢?習近平說:「不能以前三十年否定後三十年,也不能以後三十年否定前三十年」,莫非你們以前做的是對的,今日做的也是對的?你們真是深得「辯證法」的箇中三昧啊。
這半年來,最多人談論的是「割蓆」二字,你們應該不會忘記割蓆這個典故吧。三國時期魏國的管寧和華歆本為同門,有一次兩人在屋裡讀書,門外有達官貴人經過,車騎顯赫,管寧視若無睹,華歆卻興衝衝跑到門外翹望,羡慕不已。車騎過去,華歆回屋,管寧二話不說就把草蓆割了,然後說:「你不配做我的朋友。」古人交朋友,有如此嚴格的標準﹑崇高的境界,比起他們,我們真是有愧於前賢。
我自然遠沒有管寧那樣的決絕,我一直因循地遵從一些交朋友的社會習慣,人都不是完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為人宗旨,也有各自的生活處境,不可能事事都求全責備。自從梁振英競選特首以來,《亞洲周刊》就成為梁的大本營,糾集一批梁粉,日以繼夜為梁振英搖旗吶喊,當時我已經很不理解了。到佔中時,你們更赤膊上陣,唯恐香港不早日變成大陸。考慮到你們老闆的政治立場,我還是盡可能地體諒你們的處境,希望你們有機會盡可能維持個人的良知,為香港人說一些公道話。
初時你們仍會玩一點平衡,間中還會有涉及敏感政治議題的綜合報道,貌似仍站在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但在處理上已經相當低調曲折,我明白你們的處境,也自以為體諒你們的苦衷。
我已經長期不看《亞洲周刊》了,因為如果你們不敢接觸政治議題,又有預設的立場替中共和特區政府粉飾,我就不想再浪費自己的時間了。直至這一次,你們把對香港人殘酷施暴的黑警,也當作英雄來崇拜,我也是看報道才知道,但做到這樣,你們已經去到盡了,除了文匯大公,已經沒有人可以做到你們這樣了。因此我才發覺,我對你們長期以來都有誤解,我誤以為你們還有一息尚存的良知,我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才發現自己全然失察——如此欠缺知人之明,交友不慎,真有愧於古人。
我不理解的是,一個新聞工作者,如果明白自己握有第四權,有責任監督政府,維護人民的利益而不是統治者的利益,那麼你們就應該和眾多香港新聞工作者一樣,致力維護香港的新聞自由,而不是反過來,致力維護統治者壓制新聞自由的「自由」。你們年輕時投奔新聞行業時,曾否立志做一個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新聞工作者,而不是做專制政權的代言人?你們午夜夢迴,有沒有試過撫心自問,稍微有點不安和煩惱?
現在我終於明白,你們和大多數香港人根本的不同是什麼了。我們為自由可以不愛國,你們卻為愛國可以不自由;你們生活在尚有自由的地方,情願放棄自由,我們生活在不能不愛國的地方,卻敢於不愛國——我們不可調和的矛盾在這裡。
俗話說,你交什麼樣的朋友,你就是什麼樣的人。在香港人為自己的命運拚死抗爭的當下,我如果還當你們是朋友,我的人格就有問題了,我愛護自己的人格勝過愛護自己的生命,因此與你們絕交是我唯一的選擇。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從前種種一筆勾消,未來種種楚河漢界。這半年多來,以我的立場和態度,相信你們也早就準備和我絕交了,如此我們就兩便吧,各自割離,不留後路。以後道左相逢,也形同陌路人,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最終,我們各自都去承擔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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