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场新闻专访
二零一九年六、七月,香港空氣中瀰漫着躁動不安。
催淚彈、橡膠子彈在金鐘立法會一帶橫飛,全副武裝的警察循街道推進。數以萬計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戴起頭盔、眼罩,手執自製盾牌、鐵馬。
他們堵路、衝擊、佔領立法會。他們受傷、被捕、甚至從高處邊緣墜落。
每次衝突發生,政府、建制派趕忙搶佔輿論高地。「暴動」、「極端暴力」、「強烈譴責」、「追究到底」的說法... 不絕於耳。
一切前所未見。一切似曾相識。
星期日下午,赤柱監獄飯堂的電視熒幕,播放著周星馳的《功夫》。
這套電影,盧建民已經看過很多次。也因為放得太多,DVD 已有點刮損,放起來卡著卡著。他打了一個呵欠,突然懲教人員來通知他,有人來探訪。
因涉參與 2016 年年初一的旺角衝突,盧建民經審訊後被裁定暴動罪成,去年 6 月被判監七年,成為多宗暴動罪審訊中判刑最重一人。
距離開庭審理上訴還有四個月,32 歲的盧建民已在赤柱渡了整整一年。他比入獄之前明顯消瘦、黝黑,頭髮鏟得短短。斷了一邊臂的黑色粗框眼鏡,勉強用橡筋掛在臉上。
盧建民來到探訪室,在玻璃窗另一邊持話筒的,除了常來的女朋友 Marcella 和本土新聞社長 Joel,還有《立場新聞》記者。
探監機會一個月有兩次,每次三十分鐘。盧建民父親患癌住院、母親是不識字的基層工人、兄長辭職照顧雙親,因此來的多半是 Marcella 和 Joel。 每次探監,都要重複一大輪手續:檢查身份證、拿編號、安檢、查身份證、填表、再查身份證……甫拿起話筒,Marcella 連珠炮發地交代事情:父親的醫療報告副本收到沒有?你向福利官申請外出探訪沒有?之前你寄出來的文章收到了,稍後幫你在 facebook 專頁刊登......
獄中的生活刻苦、沉悶,除了一星期六日的印刷工作,盧建民平時會跑步做運動,也會讀金庸、明清小說。但他花上最多時間心機的,始終是每日收到的那份《蘋果日報》。他寄出去的信件,大部分都是評論時政,由女友代為在網上發表。記者每次探監,他都滔滔不絕,明日大嶼啊、退休保障啊、單程證啊。
閱讀和評論新聞,成為盧建民唯一與他熟悉的公民社會保持聯繫的方式。
「始終都要習慣,都判咗入嚟,唔慣都要學適應。」盧建民摸摸額角,眉頭輕皺着。一年前在庭上自辯的氣焰消退了不少。
去年 5 月 18 日,高等法院陪審團經過 27 小時討論,一致裁定盧建民暴動罪成,盧建民頓時泣不成聲,擁著其餘被告叮囑的一句話,是要大家幫他「睇住香港」。
今年六月外面風雨飄搖,二百萬人遊行、佔路、包圍、悼念。盧建民向來是個行動派,以前從不缺席反水貨、反「大媽」等示威活動。現在只能從報紙、電視看著事件發生,心情仍非常激動。
「好震撼,原來香港未死!」
612 之後,盧建民常想起當夜的旺角。本來在砵蘭街上篤魚蛋的市民,什麼時候開始掟起泥巴、玻璃樽、磚頭來?是機動部隊突然推高台準備清場後?還是胡椒噴霧亂傷無辜後?玻璃樽何時變成磚頭?是因為辯護律師形容的「Kettling(煲滾水)」戰術嗎?為何事件最後變成一場「暴動」?
盧建民記得,當夜望著全副裝備的警察,和不斷揮動的警棍,「其實好驚,係好驚,但一見到有人被警察扑穿頭,就覺得一定要反抗」,「如果唔係,下個扑嘅就係我。」
盧建民感覺,612 和初一,基本上是同出一轍。最強烈的感覺,是警察執法不公,「點解本來一場和平抗爭,會被警方用咁嘅武力對待?」
記者問盧建民,如果可以重來,香港值得你們這樣犧牲嗎?
盧建民沉默半晌,「無話值唔值得,政府唔聽民意,香港一定會行到依一步。我唔排除類似的事情會不斷重複。」
「我淨係希望,香港人唔好選擇企喺極權的一邊。」
* * *
… 本席認為本案事件發生的背景並不能作為求情因素, 否則, 社會可能會得到錯誤訊息, 以為對政府或現狀不滿, 便可將有關情緒訴諸暴力行為。...... 本案涉及嚴重的暴力行為,第三被告是經審訊後被裁定罪名成立,因而不能獲得任何認罪的刑期扣減。雖然法庭對第三被告的父親不幸患病,深表同情,但正如前述,第三被告的個人背景於這樣嚴重的控罪而言,並不能作為減刑因素。因此,就第三被告被裁定的第三項控罪,判監七年。...
2018 年 6 月 11 日早上,高等法院七樓第五庭,法官彭寶琴一錘定音。聞判一刻,公眾席上有人泣不成聲,Marcella 拉著律師的袖子,歇斯底里大叫「上訴!上訴!」。經常出席社運場合的王婆婆更於五樓大堂,尖叫嚎哭。
被告欄內的盧建民卻沒有被定罪時激動,只是仰頭輕嘆。
七年。2016年,盧建民 29 歲,入獄時 31。如果最終上訴失敗,即使在獄中行為良好,扣除假期後,料他出獄時也年過 36。
盧建民被定罪取消擔保後,在荔枝角收押所待了一個月。當時未判刑,盧建民還算平靜,和朋友傾談,不知被分配去哪個院所?如果判個兩、三年,要不要讀點什麼課程?
結果是七年。盧建民隨即被調往赤柱監獄,關押乙類(Cat B)重犯的監倉。
成為乙類重犯之前,盧建民做飲食業、住太空倉,閒時喜歡攝影、行山。他是社運常客,2014 年時有份佔領,之後還經常會去遊行示威,警察老早記得他綽號「光明」。
盧建民不是梁天琦,他會考失利,中五畢業後踏入職場,不懂得井井有條地闡述自己的政治理念;他不是戴耀廷,沒有面對欺壓時仍然從容的氣度。他常說,自己是個粗人,不懂說話、不懂寫文章,一激動就問候別人祖宗十八代,在法庭作供被主控官質問得亂了套,說話開始前言不對後語,陪審團聽得皺起了眉。
盧建民是盧建民,是行山會拿著幾個大膠袋去執垃圾,迷你倉火災會給消防員送水,坐監也不忘填寫「土地大辯論」問卷反填海的人。他說,自己太愛香港,出獄後哪裡都不會去,就留在這裡。
「啲讀書叻嘅人唔會咁講,係咪?讀書叻嘅人,唔會同你講愛香港的時候唔面紅,但你睇我,我真係唔面紅。」
這種愛並非沒有代價,而代價與日俱增。除了越來越多人鋃鐺入獄,本來與盧建民同案的另外兩名被告、本土民主前線前發言人黃台仰及成員李東昇,2017 年 11 月離港後音訊全無,至今年 5 月才公開獲德國難民庇護的消息。黃台仰今年 6 月在柏林見記者,承認自己可能是一生也無法回到香港。
盧建民說,其實他們早就知道黃台仰會離開香港。他們也有共識,黃台仰留著自由身,到外國為香港發聲,對其他被告和整場運動而言也是好事。
盧建民說,對黃台仰一丁點兒怨恨都沒有,他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犧牲。
「無人係孤島,無人獨自承受緊一切。」
* * *
六月某星期日,Marcella 在前往赤柱的小巴上睡著了。她的膠袋裡裝著給盧建民的幾本小說,和一支符合懲教所規格的碧牌藍色原子筆。
Marcella 現時任職零售業,工時本來已不短,工餘時間基本上都用來打點盧建民的事情:探監、搜羅日用品、處理文件、管理盧建民的 facebook 專頁、幫忙打點盧父藥費、住院事宜。加上最近頻頻有反送中遊行、集會, Marcella 累垮了,生蛇,前一晚吃了安眠藥才能入睡,結果比記者遲到了大半小時。
Marcella 和盧建民在他入獄前半年才開始交往,當時案件剛開審,二人生活基本上是圍繞著審訊轉。Marcella 那陣子沒有上班,常常想去法庭聽審,但盧建民總是叫她別浪費車資。就算 Marcella 去到法庭,盧建民也總是尷尷尬尬,裝作和她不相熟。
如今回憶面對審訊和判刑的日子,盧建民總對記者說:沒有特別準備,平常心。但Marcella 憶述,其實盧建民當時的情緒也時有起伏。
「佢唔係啲好鍾意表達自己的人,佢當時情緒都幾複雜。」去完赤柱已近黃昏,Marcella 和記者在茶餐廳內聊,順便吃點東西,之後再去找盧建民要的書籍。
「一方面,佢覺得自己有機會打甩,到後期,都覺得情況不妙啦。你可以話佢係平常心,但其實某程度上都係,『諗嚟都無用』。」
Marcella 憶述說,審訊還未完結前,盧建民常故作輕鬆,「哎!我坐硬㗎啦!我預起碼坐五年㗎!」。但有次盧建民放假獨自去行山,Marcella 抱怨他:「又去行山唔陪我!你就嚟入去坐啦!」豈料盧建民大發雷霆,幾乎喊分手。
「我以為佢好睇得開,」Marcella 說,「我知道,佢係驚自己坐監會拖累我。」
盧建民因參與社運後和家人意見不合,2014 年搬了出去住,平時很少聯絡。盧建民審訊期間,他的家人也沒有到庭,透過看電視新聞才知道兒子被判囚七年。
盧建民入獄後,Marcella 第一次獨自去探望他的父母、兄長。「佢阿媽眼濕濕,阿爸就不停問,『佢裡面點啊?佢住咩倉啊?同咩人一齊?』好驚佢會比人恰。」
記者曾再三追問盧建民,在獄中會否想念家人、女朋友?
他一臉尷尬,故作認真,「唔會喎!我唔會掛住任何人!我淨係掛住香港,同埋個郊野公園!」
盧建民的母親去過赤柱一次,兄長則間中也會去探望他。他總算老實承認,看見家人還是很高興的。但他別過臉又嘀咕,「不過唔好搞啦,阿哥睇住我老豆老母好過啦……要睇住我阿媽,佢咩都唔識㗎嘛……」
* * *
警方近日開始搜捕「反送中」示威者,人人彷如驚弓之鳥,網上紛紛提醒大家如何應對被捕,社會瀰漫一片白色恐怖氣氛。
「我們依家講邊個邊個俾人拉咗,變到好似講邊個邊個要結婚一樣,」Marcella 苦笑,「我們成日講笑話,咁多朋友坐過監,不如組成一個釋囚協會啦。」
認識盧建民前,Marcella 沒有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政治犯伴侶。
「但我覺得,我們開始要有心理準備,坐監依件事真係有機會越擴越大,成為好多人的日常。」
「所以我們更加要警惕,盡量唔好俾依件事真係發生。」
陪審團退庭商討的那幾天,幾個被告、親屬、朋友常待在五樓的玻璃房間裡,避開出面吵吵鬧鬧的支持者和記者。退庭商議的第一天,有人提議,不如出去拍照吧。本來盧建民還鬧彆扭,但看到大家都把握機會合照留念,盧建民又改變主意,圈住 Marcella 的肩膀。
Marcella 的手機 Wallpaper 正是二人當天的合照。
2014 年 9 月,中文大學人文館上曾出現一幅橫額,寫著:「革命是為了更美好的愛情」。
製作橫額的人類學學生解釋句子的意思,是個體從來不是獨立於社會之外,所有愛情都有物理基礎,能不能在一起,和政治經濟性別等結構密不可分,不只是愛情夠不夠堅韌。
愛情從來不能只是殘酷現實避風港,因為現實的殘酷總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這句文青式口號,Marcella 同意一半。
「革命呢...... 唔係一革就革得成,係要蘊釀好長時間。『更美好的愛情』,其實可能係為幾十年、甚至幾代人之後的美好愛情,而唔係自己的美好愛情。」
Marcella 看著近月重現佔路、衝擊抗爭的畫面,她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她為港人未死的抗爭意志感到激動,另一方面,她也害怕年輕人會重蹈初一旺角的覆轍。
「所以點解我們好堅持,一定要撤銷暴動定性。」
「無得雙贏,我們一輸就全輸,已經無得妥協。」
* * *
後記 行路難
記者問盧建民,有無想過坐完出來,如何?
「我覺得一國兩制會無咗。」
盧建民在獄中,最想念的有兩件事,第一是香港,第二是行山。
盧建民之前常常向 Marcella 和 Joel 抱怨:好想行山呀!你哋就好啦!我幾時先出得返去行山呀!
Joel 就會安慰他:遲啲啦,遲啲等 Sam 哥(另一旺角暴動罪被告陳和祥,被判囚 3 年 5 個月)出埋嚟,我哋一齊去台灣行山。
某次探望完盧建民,Marcella 和 Joel 問記者,要不要一起去行個山?三人起行,從赤柱拐去舂坎山走一轉,東邊可見赤柱監獄的操場,牆外是一望無際的海。
山頭有遊人遺下的垃圾,Marcella 笑言,如果盧建民在這裡,他又有「寶藏」可撿了。
盧建民最近在獄中看一本書,是台灣人劉克襄寫的《四分之三的香港》,書中寫的是香港山、村、林。
盧建民說,罪成還押至荔枝角的夜晚,想到監禁、想到父親患癌、都想過用被褥自殺一了百了,但他想著想著,「唔得!我仲想出去行山!我仲想做好多嘢」,打消了念頭。
這些年在香港行山,遇見風水林最亢奮的一回,應該是走進新界北端,徘徊在船灣郊野公園的世界了。那兒接近大陸邊界,一個比大嶼山區更加偏僻的荒涼之地。周遭盡是濃郁碧綠的山色映照著廣漠的水塘世界,其遼闊遠勝其他地區。行山的朋友說翻過此山就是深圳。同樣擁有丘陵之地,深圳卻無此蓊鬱。駐嶺遠眺那兒,水泥大樓的石屎森林綿延不絕,半甲子的城市規畫裡只知開發,綠色內涵付諸闕如。好在有香港,好在有新界。劉克襄《四分之三的香港》
盧建民有次想起,反問記者,舂坎山難不難行?記者尷尬承認,平常懶得運動,差點要滾下山崖去。
盧建民自信地大笑:「對我嚟講應該係好易行嘅山!」
三十分鐘的探視時間過去,懲教人員走過來提醒。盧建民站起來,示意 Marcella 兜去探訪室後面的一扇玻璃窗。
二人隔著玻璃貼了一下手掌,道別,盧建民步入囚室。
文/梁凱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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