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康 |
台湾"亡国感"大行其道,却是不一样的两种"亡国"危机。绿营之亡,乃民主制度有被对岸专制吞噬之危;蓝营则有"中华民国"寿终正寝之危。"两危"激荡2020大选,又在于台北已经出现"中共代理人",而且民意度极高(有的民调甚至是最高)——此民意的背后,积淀着外面人不易解读的恐惧和诉求,而且非常情绪化,却是最棒的选举资源。
绿营的"亡国感",除了对岸"大国崛起"的霸凌,更大的背景,反而是美国重返亚太的强势,蔡英文的"维持现状"已势不可能,两强对决,逼她必须选边站,自然不可能站到专制那一边,虽然是"同文同种";弔诡的是,蓝营难道可以选择站到习近平那一边去吗?那就是被关进"一国两制"囚笼中,香港的苦苦挣扎,就在眼前!
相对而言,"蓝亡"迷思偏重一点,因为其中暗含着"偏安"误区,那自然是七十年积淀下来的;甚至"偏安"思维,就是一种中国传统,源头至少可以追溯到南宋临安,赵宋小朝廷的苟且偷生,就不要说它了,那时的中原文人,对丢了北方半壁江山,痛心疾首,心心念念于北伐,到死都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这种亡国情怀,锤炼出许多大诗人,但是政治上毫不可取,最终气数尽在崖山。时至今日,蓝营中人乃不能看清今日北京就是当年的蒙古人,还存侥幸,岂不怪哉!
至于"绿亡"之误,我看有点缺少机智。强敌之下,一水之隔,哪里来的许多空间让你挥洒?"转型正义"也好、回馈选民也好,执政只有四年或八年,原是办不了太大的事情,也容不得挤压政敌太甚,中华民国之壳非要毁掉吗?蓝绿基本盘相当,输赢全在中间选民的好恶,每年政党轮替的意义,已经扭曲。东亚民主的质量,在西人眼里,再有一个世纪,也好不起来。
今次大选,台湾仍深陷蓝绿对决,这才真的是对岸操作的着力点,何时还有它,就何时还有蒙古人。
附一篇旧文,可见当年的幼稚。
说说"中原心态"
初到台湾,我曾贸然说了一句"台北有如当年南宋临安"——那确是我走在夜雨中满地霓虹灯碎片的忠孝东路上的一闪念,后来有台北朋友说我以"中原心态"看台湾,大约指的就是这句话。我后来仔细回味那句话,忽然知道我在忠孝东路上联想起的,竟是儿时的故乡杭州那条延龄路,我常常在夜雨中走过那条街回家,被街两畔的霓虹灯弄得心里痒痒的。那是我少年时代的一种温馨,在记忆里埋得很深。五零年代以后,大陆社会日益走进乱世,繁华、夜市连同霓虹灯,在任何大城市里都消失了。杭州那条延龄路,便在我记忆深处成了不可追念的一片朦胧的璀璨。后来,在巴黎的香舍丽榭大道,或纽约的百老汇,都没能把它从记忆中钩出来,倒是在台北唤醒它了。
可是,为什么又会联想起"南宋时的临安"来呢?那大约同儿时的情怀无关。后来渐渐品出这个比喻,原来是借用了南宋人的那首七绝:"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何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才发现我的所谓"中原意识",在大陆时并不觉得,到台湾却流露出来了。这里或许有两层意味,一层大概是到了海外,才知道大陆那种社会,已不是原汤原味的中国,尤其从文化上讲,好象被什么外族人统治着;另一层却又总觉得大陆才是中国正统,照共产党一贯的说法,台湾就是南宋小朝廷。相悖的两层意思混在一起,到台湾又会生出第三层意思,那就是北宋南渡文人的情怀。南宋那班豪放派词人,如辛弃疾、张元干、张孝祥等,南渡以后都是受不了南宋小朝廷的笙歌蔓舞,整日价"梦绕神州路"。那时的中原文人,对丢了北方半壁江山,痛心疾首,心心念念于北伐,到死都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去过几次台湾以后,才知道这种心态,同现在的台湾人,又很隔了的一层。
起先我还以为台湾人(我这里不分省籍)很掂念大陆那个"根",只是怕共产制度。后来才慢慢觉出,他们真正怕的,是大陆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对"中原心态"很敏感。这是我们想不到的一种"台湾心态",或许是我们"共产"惯了,没有人家那种保护自己财产的观念。如今对台湾人来说,大陆的价值,除了市场的意义,大概没什么好留恋的(说实话,海外的大陆人又有几个留恋它呢)。至于说做中国人,做到文化意义上也就够了,还比大陆人做的更体面、文雅、富态。这些我们都不大懂。
如今像我这等被台湾邀去做客的大陆人,大多有些从"大国上都"来的气概,颇好对着这东隅小岛上的人,指点江山,"气吞万里如虎"。言辞中也常会带出一些倨傲、不屑、责备,那口气有点像从老家来的一位什么长辈,很怪罪那个披金戴银的晚辈,不念乡梓,只顾在外寻欢作乐。去过台湾的大陆人,都是被台湾视为"杰出"者,却鲜少有说台湾好话的。年纪大一点的,会从台北联想起当年上海"十里洋场"的腐败,不肯饶恕国民党;年轻些的,则会搬出欧美的种种"正宗",横挑鼻子竖挑眼。蛮横一点的,还会有一千多年前北秦符坚的口气:大陆十二亿人都啐一口吐沫,就把你淹了。即使在欧美的大陆人圈子里,鄙夷台湾的氛围,也颇浓烈,总其要者,不外乎是:功利、摆阔、小家子气、不男子汉,等等。这是不是都可以归为"中原心态"?我不知道,但从价值观念到审美,两岸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却是明显的。有人曾比喻如今大陆、台湾的关系,有点像一个汉子逼他那出走的老婆复婚,总是理所当然地耍大男子主义,这位"中原汉子"除了恫吓,没有魅力吸引人家回来。
大陆人的"江山意识"很重,其中又参杂着爱国主义和大国意识,一向以地大物博、拥有五十六个民族而自豪;然而,又如梁启超曾指出的,中国人只有"天下"观,没有国家观念。中国的历史过程,始终没有进入到欧洲那种近代民族国家(National State)的发育阶段(因为缺少一个真正的封建化过程),从古老的中华帝国到徒有虚名的中华共和国(民国或人民共和国都一样),四九年以后又升华到 International(国际)和 Communist(共产)的海市蜃楼之中,就是缺了具有民族、宗教、语言、地域和行政管理意义上的国家这一环节,中国的含义始终只是一座江山、一个大一统。因此,大陆人没有现代区域自治、地方自治这一类的观念,许多高呼民主的人,也不懂得尊重人家的民族性、地方性。这种"江山意识",只有两极判断:统一和分裂,一黑一白,一正一邪,一忠一奸。由此而言,未来这座大一统江山破碎的时候,中国又会闹出英雄重整山河一类的故事,也说不定。这已是题外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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