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读到过一篇Matthew Stewart发表在《大西洋月刊》上的封面文章《美国新贵族》(The 9.9 Percent Is the New American Aristocracy),作者按经济状况将美国人分为三个阶层:0.1%的极富裕阶层,9.9%的富裕阶层,90%的普通阶层。他把9.9%称为"美国新贵族"。
文章很长,洋洋洒洒,作者试图论证这个白手起家靠个人奋斗追求富裕生活的人群,似乎是美国当今社会矛盾的主要根源之一,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文章中嗅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气味。
正好最近看到几组关于硅谷的数据,不禁让我思考,进入9.9%的人群在硅谷真的称得上是"贵族"吗?这些"贵族"在硅谷到底过的是怎样的光鲜亮丽的生活呢?
数据一,按国内生产总值衡量,目前旧金山湾区的经济在世界排名第19位,领先于石油王国沙特阿拉伯以及金融和度假中心瑞士。同时,加州也已成为世界第五大经济体。另有数据显示,硅谷高科技公司最集中的城市圣何塞的人均GDP 是12.6万美元,在世界大都市里排行第三(瑞士的苏黎世和挪威的奥斯陆分列第一第二)。
数据二,硅谷科技公司中,2017年员工的中位数年薪,Facebook最高,为24万,Google其次,19.7万, Netflix 和Twitter紧随其后,分别为18.3万和16.1万。中位数年薪指的是从年薪最高到最低进行排序,位于1/2线上的那个员工的年薪。不知道这个数据里是否包括股票收益、奖金和福利。
数据三,美国住房及城市建设部公布2017年收入标准,确定哪些居民可以享受政府提供的廉租房及住房补贴,旧金山市及其周边地区,四口之家年收入10.5万美元为低收入家庭。而早前,位于硅谷中心的Palo Alto 市宣布,将为年收入25万的家庭提供住房补贴,又把硅谷的贫困线推到了新高。
数据四,按2016年的统计,净资产1000万美元就进入了最顶端的0.9%。,净资产120万美元就进入顶端的9.9%,该群体资产的中位数是240万美元。
以这个标准,在硅谷拥有一栋以上房产超过五年的双工程师家庭基本上都可以进入9.9%阶层。
Matthew Stewart在文章里提到,"美国新贵族"阶层的特征是:好家庭、好健康、好学校、好邻居和好工作的"五好"人群。那么这五好在硅谷"新贵"的生活中是如何实现的呢?
好家庭:一个典型的生活在硅谷的"美国新贵族"家庭,拥有至少一栋自住房,养育两个孩子。硅谷的房价之高,举世闻名,稍好地段的像样一点的房子,起步价至少一百五十万,在不少地方,几百万的"豪宅"仅仅是可以栖身的"小黑屋"。大部分的家庭都背有几十万至上百万的房贷,每月要偿还的房贷利息数额可观。尽管房子的增值相当惊人,纸面上的财富在房屋出售之前不能带来实际上的收益。
好健康:硅谷是年轻人奋斗的乐园,是脑力的高压榨油机,年轻的科技人一批一批地涌入,想退休的人拿着巨额的卖房子所得搬到其他的地方享受生活,总体上看,硅谷人年轻充满活力。
好学校:硅谷工程师以华裔和印度裔为主,同样都重视教育,因此把学区作为购买房屋的最主要考虑因素,造成好学区的房价飙升。硅谷地区集中了加州最好的公立学校,但是加州的教育水平在全美50个州里排名倒数第十,望子成龙的家长们不得不花大价钱为孩子课外补习。在硅谷,各式各样的课后补习班遍地都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中式补习文化填补着美国公立教育的缺陷,厌之,恨之,又无法避之。
好邻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华裔和印度裔有相近的价值观,多选择在好学区居住,硅谷的几个好学区亚裔居民佔70%以上,散步、购物的时候碰到公司同事的事情时有发生。如此高密度的brain power相邻而居,经常会出现类似同一个高中里20%的学生是National Merit Scholarship qualifier,或者同一个街区里出好几个美国国家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奥林匹克队员这样的奇迹。
好工作:硅谷失业率2%,为全美国最低。高科技人才供不应求,高科技公司更是不断加码高薪福利吸引人才,尤其是名校毕业的青年才俊。但是高薪的背后,是以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和超长的工作时间为代价的。工程师们晚上和周末加班是正常状态,手机和电子邮件24小时开机待命,碰到狠毒的老板,被逼着几天几夜连轴转的也不是没有。
必须承认,从个人财富来看,硅谷的许多科技人已经大踏步地跨进了9.9%阶层,财富的积累得益于近十几年高科技的飞速发展和房地产的高回报率。但是与传统的富裕阶层不同,硅谷的科技人大部分是第一代移民,无论他们在自己的本国的家庭背景如何,在美国都是白手起家,靠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凭着自己的才智和勤奋,在唯才是举的美国,为自己争取到了值得骄傲的财富和社会地位。
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地工作养家的"精英阶层"(the meritocratic class),为什么会被Matthew Stewart定义为"慢性扼杀经济,破坏美国政治稳定和侵蚀民主的过程中的主要帮凶"呢?他在文章中列举了以下几大理由:
理由一,作为美国立国之本的唯才体系(meritocracy)的核心思想就是:我们的成功和其他人的失败无关。9.9%总是不由自主地怀着敬畏、嫉妒和渴望服从的复杂心情向上凝望着0.1%。他们将90%远远地甩在身后?,并且悄悄地在走过的路上设下了路障,以确保90%永远赶不上他们。
理由二,富裕阶层更倾向于按照教育水平来配对,智力和财富的进一步结合所提供的优势难以效仿,更重要的是,他们将所有这些优势传给他们的孩子,把90%的人及其后代远远甩在身后,任由他们活在债务和身不由己做出的糟糕人生选择的阴影中。
理由三,在美国,大学毕业生在青年阶段的收入超过未受过大学教育的同龄人70%。教育回报率比1950年高出50%,远高于其他任何发达国家。真正的教育可以启迪思想,提高公民素质。然而,在教育机会不公平的系统里,教育赋予的特权,它没有团结我们、丰富我们,却在制造分裂和贫困。
理由四,联邦政府的税收优惠包括退休储蓄免税、雇主赞助的健康计划免税、房贷利息免税、房产股票投资的增值免税。联邦政府在税收优惠上的支出比Medicare、Medicaid以及所有其他联邦社会福利的成本总和还要高。这些优惠其实是倾向于有钱人的。9.9%人群是这些免税计划最大受益者,而90%对其中的好处根本没概念。
理由五,房地产的回报非常惊人,房地产的增值造成半个世纪以来财富集中程度的上升。房地产价格不断上涨也相应带来了更严重的经济隔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根据经济水平和教育程度的社区分类定义我们的风格,向世界宣布我们的价值观,确立我们的社会地位,保存维护我们的财富,并允许我们将财富传给子孙。同时它也在慢慢扼杀我们的经济和民主制度。
理由六,9.9%不承认自己有任何特权,人类非常善于记住自己奋斗的艰辛; 他们不太可能了解镇子另一头的一些人打着两份最低工资的工以勉强糊口。9.9%也常常将地位竞争压力与生存压力混为一谈。他们之所以不能认识到自己日益增长的特权也许与他们最近才开始拥有这些特权有关。他们甘愿剥夺包括每个人的各种普世权利:良好的教育、充足的医疗健保、各类人在工作场所都有足够的代表、真正的机会平等,去换取特权。
理由七,在唯才主义的政治学里没有"怨恨"一词。9.9%接受的教育是,在人生的竞争中,目光应该保持在时钟上而不是其他人身上,就好像我们是相互隔绝的。然而在现实世界中,我们人类总是左顾右盼。贵族特权的最好证据就是它激发了怨恨。从这个角度看,9.9%的确劳苦功高。怨恨增加的最确切的标志就是政治分裂和动荡。2016年总统选举是美国怨恨史上的一个决定性时刻。以川普为代表,怨恨入主白宫,推手是0.1%超级富豪中的极小一部分与90%人群中很大一部分组成的联盟,他们与9.9%几乎在对所有的事情上的观点都截然相反。
9.9%或许没有为挑起种族仇恨提供资助,但他们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机会囤藏起来。他们从90%人群那里掠取资源供给0.1%,自己也从这些战利品里分得一份。9.9%的劳动成果使得另一个群体充满怨恨并因此而容易受人操纵,而他们却自我感觉良好并不屑地旁观。
Matthew Stewart断言,现在美国第三波不平等浪潮正在达到峰值。历史上不平等总是终结于大灾大难:战争、革命、政府垮台、瘟疫和其它灾难。
Matthew Stewart给出的解决方案是:逆转正在加速的不平等造成的社会固化,来更新美国民主的承诺。联邦政府需要采取行动,摧毁垄断,将导入政治的金钱拿出来,将权力从资本转到劳动者手中,保持社区开放并恢复教育的公共属性。我们每个人,尤其是那些游戏里暂时的赢家,要把目光从映照自己的成功的镜子上挪开,去想一想我们日常生活中可以做些什么来帮助那些不是我们邻居的人们。我们要为别人子女的机会而奋斗,把它当成与我们自己子女的未来息息相关的事业。
读完这篇文章,我耳边响起了《国际歌》的雄壮歌声。作者充满左派理想主义的均贫富思想,几乎是在号召一场无产阶级革命。"任人唯才"(meritocracy)到底是使美国强大傲立于世的立国根本,还是加剧美国的族群分裂破坏美国政治稳定的帮凶?这个问题我不想在这儿讨论。但是站在硅谷人的角度,我认为作者提出的对9.9%的几大指控很有些偏颇。
从另一个角度讲,9.9%人群集中的地区,如硅谷、纽约,均是民主党的铁杆票仓。9.9%人群里支持移民、社会福利、平权的比例比其他人群的比例大的多,这好像跟Matthew Stewart的论证正好相反。难道硅谷的科技人是9.9%里的一个新物种?
如果真的存在Matthew Stewart所定义的"美国新贵族"阶层,硅谷科技人,尤其是那些来到这块提供平等机会的自由土地上实现"美国梦"的寻梦者,那些靠自己的能力和勤奋获取财富为后代打开一片天地的第一代移民,他们有权拒绝被纳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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