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这个国家最著名的红二代之一的陈小鲁于2018年2月28日 辞世。
陈小鲁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开国元帅陈毅之子,除此之外, 他还曾是「文革」中的风云人物, 当时以近乎全票当选为北京市第八中学革委会主任, 组织了一系列批斗校领导、批斗大会、勒令民主党派解散等活动。
2013年8月,一直尽力保持焦点之外的生活的陈小鲁, 突然以一封就「文革」中批斗学校领导发道歉信, 重新将大众的目光聚焦在这位67岁的老人身上。他在接受《人物》 采访时说道:「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 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的道歉。」
文|赵涵漠
摄影|贺延光
采访|赵涵漠 刘素宏
67岁的陈小鲁先生骑着破旧的二八自行车经过胡同口、 一棵枇杷树和一株富贵籽。他在淡蓝色的铁门前跳下来,推车进院。 来往的人们很难察觉这座老宅子与附近其他四合院的不同, 只有一位游客停下来拍照,斑驳的灰砖墙上挂着块金属牌, 证明这里曾是清代的一处官方机构。
陈小鲁与他的家人住在这儿,这里是其岳父粟裕将军的旧居。 自行车停在角落里,岁月为它覆盖了黄和暗红的铁锈色, 但车把和车座磨得发亮。 陈小鲁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开国元帅陈毅之子, 还曾是北京市第八中学革委会主任、 1980年代的军队副师级干部、 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社会改革局局长。
作为这个国家最著名的红二代之一,他曾尽力保持焦点之外的生活。 但平静在今年8月打破,一封题为「陈毅之子陈小鲁就『文革』 中批斗学校领导发道歉信」的文章出现在媒体上;10月, 陈组织了一场小型聚会,作为曾经的学生,向八中「文革」 中受冲击的老师道歉。几十家中外媒体都在寻找他。
在这个热衷阐释的国家,陈的行为被符号化了。 持以下两种猜测的各大有人在:港媒在报道中提出, 有人将红二代陈小鲁的道歉视作对「文革」一贯暧昧态度的「 风向标」;著名的左派孔庆东则在微博上发布了「 一位陈小鲁的同学来信」,信中质疑其「是为干扰年底纪念活动」。 陈小鲁的行为被大量网民赞扬。但陈的朋友郝新平则告诉《人物》, 自己的另一位红二代朋友「很强烈地」表达了对陈的不满,说「 陈小鲁不像话」。
为违反五四宪法第89条而道歉
对于陈小鲁来说,道歉并不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念头。 他曾数次在私下探访老师时表达悔意,说当年让老师受苦了。 几个月前,一位老师向陈的校友计三猛提起,「文革」 中受冲击的老领导们正在慢慢老去。陈小鲁听到转述后觉得,「 再不正式道歉就来不及了。」
8月18日,也就是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百万红卫兵整整47年后, 陈小鲁接到了八中老三届同学会秘书长黄坚的邮件, 信内是一组八中「文革」时的照片,激进且恐怖的气氛从灰黄、 模糊的老照片里透出:一个男老师畏缩地将写着「黑帮分子」 的小黑板举过头顶;在戴着红领巾的学生的包围下, 老支部书记华锦拿着铁锹在地上翻土;人们拥挤在批斗会现场, 叉着腰观看老师低头认罪,他们面前挂着巨大的条幅,「 永远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
那是陈第一次在影像资料里看到八中「文革」的情景, 他坐在沙发里回忆—— 这是装着日光灯和排风扇的客厅里最体面的家具, 1980年代当他还是一名驻英武官时, 他曾在电视里看到一部有关法国激进分子学习「小红书」的电影。 而这组照片更令他感到震惊。他在给黄坚的回信里写道:「 八中老三届同学会正在安排一次与老校领导和老师的聚会, 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 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这封信被他当年在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的老同事吴伟看到, 贴到了微博上,陈小鲁意外地被卷入舆论漩涡, 接着他明白无误地表示会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我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但我知道他会同意。」吴伟向《人物》 回忆,「因为他一直是敢做敢当的人。」
陈小鲁曾是「文革」中的风云人物, 在这场政治运动开始仅两个多月时, 这名高三学生就近乎全票当选为八中革委会主任。他个子高大, 性格沉稳,颇具备演讲技巧和鼓动能力,几乎是天生的领袖人物。 他曾与四中的孔丹(中信前董事长、其母许明曾任周恩来秘书)、 秦晓(招商局前董事长、其父秦力生是投奔延安的老革命) 发起首都西城区红卫兵纠察队。1966年10月1日的游行中, 陈组织500多名青年学生在金水桥前维持秩序, 卫戍区一位师长与其联合调度。面对几百名闹哄哄的青年, 师长先进行了45分钟索然无味的政治动员。等到陈小鲁上台, 他只喊了三句话: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顿时掌声热烈,群情激昂。
他还曾发通令解散民主党派,收缴民主党派大印。如今陈小鲁回忆, 那场极其荒唐的行动「完全没有深思熟虑的,就是有点赶潮流, 各个方面都被各校红卫兵占住了,我们就琢磨也得管点什么, 就说民主党派那帮老头子不接受改造」。 当时主管统战工作的副总理李富春与陈家同住中南海庆云堂, 陈小鲁被李叫去臭骂了一顿,「你们怎么连中央的事也要管! 也敢管!」
与此同时,学生的盛大狂欢已然升级为暴行。 1966年8月22日, 52岁的八中书记华锦被关押在校期间上吊身亡。此前, 一名学生在校园里遇到她时,她说「我受不了了」。 这是陈小鲁模糊预见却未能防范的悲剧, 他曾派人守在关押地点楼下防止学生夜间揪斗, 但仍旧未能避免悲剧发生,最终也是由他为全身浮肿、 躺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老书记收尸。
在举行道歉会之前,陈曾前往「文革」时的副校长温寒江家拜访、 致歉。温已经89岁了, 但仍然谈论着自己手头正在进行的科研课题。「文革」 或许是其人生中最痛苦的经历,他回忆起, 自己曾在中山公园的一次批斗会上被毒打了整整两个小时。 听到这里,陈小鲁突然说,「那次批斗会是我组织的。」 这令一同在场的计三猛吃了一惊, 因为几乎没人知道陈是当时的组织者。陈称, 他当时以为不过是开开批斗会、喊喊口号,可很快就升级为暴力, 他无力阻止,于是中途离开。
计三猛曾听陈小鲁讲过一个审判东德士兵的故事, 士兵的律师辩称他枪杀翻越柏林墙的民众时只不过是在执行军令, 可法官却说,士兵至少可以把枪口抬高一寸,最终判决有罪。
「是的,我们当时只是中学生,我们都没有资格去承担『文革』 的错误,运动来了我们是不能自主的。但运动来了你怎么表现,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陈小鲁为此至今感到自责。
为了准备道歉会的发言,他曾特意翻阅五四宪法, 即1949年后的第一部宪法。他认为自己当年违反了第89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 非经人民法院决定或者人民检察院批准,不受逮捕。在道歉会后, 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道,「已经47年了,将近半个世纪, 经历了风风雨雨,开始一步步反思,当时觉得『文革』是政治错误, 后来发现它的根本问题在于违宪。」
这个观点被自由派人士广泛传播。「四九年以来『运动』 的本质是整体地违法,集体地违法,『文革』走向了极致。」 学者卢跃刚告诉《人物》,「道歉本来是伦理行为, 但陈小鲁这次道歉的基本面是法理,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情感认知。 」
不再说违心的话了
10月7日,头发已近全白的陈小鲁出现在道歉会场。 道歉会长桌的两旁,是昔日的老师和学生们,他们的听力日益衰退, 都有着花白的头发和棕色的老人斑。 生物老师赵荣尊曾是那批学生心目中最年轻的老师, 如今也已经75岁了。 他们谈论着身体状况和1966年以前平静的学校岁月, 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提起「文革」记忆—— 有老师在食堂被莫名其妙地抽耳光, 还有老师被勒令在音乐教室的窗户处反复爬进爬出, 一位老师在发言前哭了起来,他的妻子在「文革」中意外死亡。
一切正如陈小鲁在发言中所说的那样,「有话不说,恐怕就迟了」。 他再次提起自己曾经批斗校领导、组织批斗大会、 勒令民主党派解散,然后近乎严苛地一一罗列自己触犯的法条。「 上述错误我承担责任,真诚道歉。」
席间,赵荣尊老师站了起来, 她郑重地感谢陈小鲁曾经陪伴挨批斗的自己站在讲台上。 在那1个小时里,所有气势汹汹、想给赵戴高帽、剃阴阳头的学生, 被他喝止了。阴阳头是难以忍受的羞辱方式, 计三猛后来采访彭珮云,问其在「文革」中是否有想要自杀的时刻, 她答想过,就在被剃阴阳头的某个夜晚。 郝新平所在北京师大女附中也是「文革」中颇为激进的学校之一, 副校长卞仲耘被一群学生打死。郝曾目睹奄奄一息的卞仲耘「 就躺在推垃圾的车上」。2011年, 校友们捐款为卞仲耘立了一座铜像。
而陈小鲁的校友反复向媒体强调,陈没有加入红卫兵,他反对「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他在「文革」 期间从未打过人,也公开反对打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都说过, 不能虐待俘虏。」
在陈小鲁的描述中,陈毅是一位低调的高层官员, 他很少在孩子们面前谈论政治,从未要求他们入团入党, 甚至劝阻长子陈昊苏学文,避免其踏入政坛。
「文革」开始两年后,陈毅受到冲击,陈小鲁被送往沈阳军区当兵。 入伍前两年,他都是没有编制的「黑兵」,不被配发军服、 津贴和口粮。他不能与父母通信, 只能凭借报纸内容猜测父亲的状况,「九大」 之后陈毅的名字再没上报, 直到1971年才出现他再登天安门的消息。
一年之后,陈毅去世。计三猛还记得,追悼会结束后, 回到北京的陈小鲁约计三猛出去吃面条。陈转述了追悼会的状况, 毛泽东突然出现,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外衣, 令赴会看起来像是个临时决定,不过毛很感伤,在会场流了眼泪。 追悼会随之由小厅升格为大厅,总理赶忙通知西哈努克等外宾出席, 致悼词者由叶剑英改为周恩来。转述这些时,陈小鲁显得情绪低沉, 随后他吟了四句诗,「五年忍听千夫啐,一死难道万人泪。 且喜碧血润中华,磊落生平应无愧。」
「文化大革命」中的无常感促使陈小鲁开始思考社会制度,「 现代的权力观就是要制衡,法律条文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以政治问题来掩盖一切是不对的。」他还曾在一篇自述中表示:「 我的想法是一贯的,认为应该由制度来代替领袖。」
他此后的经历帮助其完善了这种价值观。1981年, 他被委任为驻英武官助理。出国前, 他学习的材料还在浓墨重彩地描摹1950年代的伦敦雾。 可当陈小鲁下飞机时, 迎接他的是碧蓝天空和被薄薄白雪覆盖的草坪。
如何认识资本主义国家是当年中共官员必须面对的难题之一。 而陈小鲁发现,英国的国防部长坐地铁上班。 一位英国商人急着在周日与中国代表团签合同, 但他无法命令秘书在休息日上班, 不得不用自己蹩脚的打字技术完成合同。 另外一位英国商人生产出了一种枪支,却因为担心成为「 镇压性武器」而拒绝售卖给军队或警察。
4年后,陈小鲁回到中国,1986年进入政改研讨小组办公室, 其后任职政改研究室社会改革局局长。 卢跃刚曾就当年政改问题采访过陈小鲁,卢后来得出看法, 这种职务安排并不仅仅由于陈的能力和西方工作背景,「 政治体制改革要代表各方面利益,干部子弟是一大块, 他们在听取和反映『老人』的意见上起作用。」
吴伟是陈当时的同事,他将陈称为「红二代当中的改革派」,「 他直言不讳,不回避问题。」吴伟记得由于陈是由总参借调至此, 政改办主任曾问过陈,要不要请赵紫阳办公室为他给总参写封信, 从副师级往上提一提,陈表示不要给领导和部队添麻烦,拒绝了。
他是否曾在政治上有过某种远大的抱负?陈小鲁回答《人物》: 我在政改研究室,不算个刺头,但也是直话直说, 提的问题比较尖锐,一般人不会这么干。这就是红二代的抱负。 我的父亲、老师和党都这么教育,我这个人有点理想主义, 就当真了。
1986年至1989年他参加政改研究工作期间, 结识了许多法学专家。也正是在那个阶段,他受到影响, 更加认识到了宪法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早年在军队,他所在的团是「学习小靳庄」的典型。小靳庄在「 文革」时期因能唱样板戏、搞赛诗会而闻名, 被视作意识形态领域革命的典范。后来该团还多了一项「批邓」 的任务。陈小鲁28岁那年升为团政治处主任, 是沈阳军区最年轻的团级干部。但他还是写信给岳父粟裕请求调动, 因为这一套批判、讴歌的工作都得由他负责。而他称, 道不同不相为谋。
1992年,他终于远离体制,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不再说违心的话了。」
血统和观念是分开的
陈小鲁试图寻找一种远离政治的生活,不必被「非此即彼」 的立场烦扰。《炎黄春秋》的一次研讨会中曾流传出一段故事, 称在一次校友聚会上,红二代们出现分歧,吵了起来。陈小鲁认为, 「朋友之间观点不一致很正常,何必强求?他们出身一样, 有共同的经历,如果观点不同就不能坐到一起, 那其他人还怎么寻求共识?」
他下过海,炒过股,现在还与朋友合作办公司。他偶尔谈论时局, 当他发现可能引起纷争时,就以一种老人式的、 和缓的方式捻掉话头。他将一年中的三四个月时间交付给旅行, 他已经去过世界上100多个国家,而南极是他觉得最美好的地方, 荒凉、寂静。一位曾与其有过交往的外媒记者评价,「 他认为世界很大,他很了解世界。」
2006年,原副总理罗瑞卿的女儿、 曾任医生的罗点点开始在中国推进「尊严死」的理念, 即对于没有恢复希望、处于生命末期的患者, 撤除其维持生命的医疗措施,使其自然地、有尊严地死亡。 罗点点找到了陈小鲁,陈想起了父亲的临终岁月,除了被癌症折磨, 他也在被插满全身的管子折磨,医生不停地为他清洗、翻身、吸痰, 延长着他的生命和痛苦。
「能不能不进行抢救?」陈小鲁当时问医生, 可医生以两个问句作为回答,「你说了算吗?我们敢吗?」
罗点点告诉《人物》记者,几乎就在她和陈小鲁谈了3分钟以后, 陈就决定与其合作。北京市生前预嘱推广协会于今年6月成立, 陈小鲁任会长。
他要求管理层(他们不以此为专职工作)必须分文不取, 在争取社会资源参与应酬时要自掏腰包, 还号召理事们捐钱或借办公场所给协会。协会秘书长郝新平记得, 陈小鲁总是强调「要真正地为人民服务」。他认为推广「尊严死」 的重点在于官员和富人,「干部是公家掏钱,只要你活着就有待遇, 花费国家财产。有钱的人就另说了,但是即使你有钱, 也浪费了国家资源,因为仅仅是维持(生命)体征,治不好了。」
很难仅仅用单一的色彩去描绘陈小鲁。 他不相信13亿人口有可能统一到一个思想、一个主义, 他推崇树立宪法的权威,并相信这是解决「文革」 前后弥漫于中国的暴戾之气的根本途径。但与此同时, 在受访的2小时42分里,他54次提到「毛主席」,「 文化大革命」的首要推动者。10月18日, 他去往银川参加一场纪念毛诞辰120周年的活动,「代表老陈家」 。
「我仍旧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犯了严重的错误, 但他有更大的功劳,这个天下是他打下来的。」 元帅之子如今这样评价毛。
在卢跃刚看来,「学界左中右绝对坐不到一起,但红二代可以。 血统和观念是可以分开的,除了理性还有情感。他们心中的大英雄, 毛是第一位。」
那些被评论功过是非的历史人物是陈小鲁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初中开始,他住进中南海, 会遇见午后开始游泳并招呼磨磨蹭蹭赖着不走的孩子们「 你们都来游啊」的毛泽东;「大跃进」时, 他看见中南海竖起小高炉,宋庆龄在那里炼钢;周末, 父亲曾经将西哈努克在北大读书的儿子接到家中一起吃饭, 据称后来此人被红色高棉杀害。
「你现在有信仰吗?」《人物》记者问。
「我信仰共产主义,我是共产党员,是坚定的共产党员。」 陈小鲁毫不迟疑地回答。
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这个社会「整个儿地不适应」。 他不能适应谎话连篇, 也同样不能适应弥漫在整个社会里的关系至上。
陈小鲁说他怀念的是一个他从未经历过的、 凭长辈的讲述而构建的年代。他望着窗外,「 我向往井冈山时的红军,那时朱军长和战士一样挑军粮, 毛委员和战士分一样的粮食尾子, 那种官兵一致军民一致的同志关系。」停顿了一会儿,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反问:「我是不是有点乌托邦呢?」
—— 首发于《人物》杂志2013年11月号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