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31日星期五

丁一夫:一个不可思议的法国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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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达赖喇嘛与马修·李卡德(Matthieu Ricard)
达赖喇嘛曾多次说过,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关键词是"对话",而马修·李卡德似乎就是为东西方文明的对话而出现在喜马拉雅山里。

东西方交流的转变
在过去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亚洲和西方世界作为两种不同的文明形态,是平行发展的。丝绸之路作为一条商道,断断续续地联络着东西方,但是东西方之间的互相了解十分有限,和今日全球化时代不可同日而语。近代中国人对西方世界的了解,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依赖于来自西方的传教士。西方人对东方世界的了解,主要也依靠到东方来的西方传教士、探险家和博物学家。也就是说,近代东西方的知识和精神层面的交流,在"信使"的构成上是不对等的,都依赖于西方那些率先"走出来"的人。同时代"走出去"而让西方人了解自己的东方人寥寥无几。
西藏是最晚向西方人开放的国家。在很多年里,西方探险家企图前往拉萨,但十之九被远远挡住,不得其门而入,于是西藏成为西方人心目中最神秘的地方。第一个让西方人有机会对神秘的西藏了解一二的人,是著名法国探险家、东方学家亚历山德拉·大卫-尼尔(1868-1969)女士。她自己是藏传佛教的比丘尼,精通藏语藏文和佛教经典。她在印度、越南、锡金等地游学,于1924年到达拉萨,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后来出版的著作,是西方人了解西藏的必读课本。她至今是西方藏学界无人不知的先驱性人物。
西方人了解西藏的"信使"由西方探险家为主的局面,在上世纪后半叶有了重大转变。1959年达赖喇嘛流亡印度,藏传佛教众多高僧大德纷纷出走流亡,有相当一部分人来到了西方。他们在欧美建立了藏传佛教的"佛法中心"或"修行中心",向西方人弘扬佛法,传授东方文明中有益于全人类的智慧和知识,他们成为西方人学佛的导师,成为组成藏文明和西方文明沟通桥梁的"信使"。达赖喇嘛是东西方"信使"中的领袖。今天,在达赖喇嘛的身边,有一位高鼻深目而一身绛红袈裟的喇嘛特别引人注意,他就是同样来自法国的洋喇嘛马修·李卡德(Matthieu Ricard)。
科学和灵性的变奏
马修·李卡德是他的法国名字的英语读法,他出生在一个法国思想家的家庭,他的父亲Jean-Francois Revel是当代著名记者、作家和哲学家,是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他的父亲年轻时是社会主义者,曾经担任密特朗总统的演讲起草人。后来,当很多著名欧洲知识分子为共产主义思潮所陶醉,甚至醉心于中国的毛主义的时候,他成为经典自由主义和自由市场经济的热情倡导者,高扬经典的自由和民主价值。马修的母亲是现代画的画家。可想而知,马修在这样的家庭里,享受到最好的教育条件,也受到了法国思想界的理性精神和艺术趣味的熏陶。
马修原是学科学的,1972年他26岁,年纪轻轻就在著名的巴斯德研究所取得了分子遗传学的博士学位,师从著名科学家,诺贝尔奖得主Fracois Jacob。在取得博士学位后,所有的师友都期望他在科研中施展身手,所有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的时候,他却决定暂停科研,到喜马拉雅山里去完成他对灵性的追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从此开始了他的藏传佛教生涯,用他自己的话说,藏传佛教是他投入了四十多年而还在进行的"博士后研究"。
马修到了尼泊尔,在佛教寺院里学习佛学,师从著名宁玛派大师顶果钦哲仁波切。几年后,1979年,他正式皈依藏传佛教,削发为僧,披上了绛红色的袈裟。顶果钦哲仁波切是宁玛六大主寺之一雪谦寺的主持,是达赖喇嘛的上师,也是现代利美运动的主要领导人。利美运动也叫不分教派运动,主张藏传佛教各教派弥合歧见,互相尊重,是近代藏传佛教重要精神复兴运动。这一运动的主旨蕴含着相当宝贵的现代精神。马修由此入门,在尼泊尔的雪谦寺学习和修持藏传佛教。他以现代科学家的理性和精益求精态度来对待东方佛教的知识和智慧,获得了藏传佛教的格西学位。
科学和佛学的对话
从1989年开始,马修成为达赖喇嘛的法语翻译。平时他在尼泊尔的雪谦寺修行,当达赖喇嘛出访欧洲,需要法语翻译的时候,他就跟随达赖喇嘛,为达赖喇嘛服务,于是他有了亲聆达赖喇嘛教诲的机会,他把自己视为达赖喇嘛的学生。
达赖喇嘛致力于和当代西方科学家的对话,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但是佛学和科学的对话并非轻而易举,语言、思维习惯和文化传统的不同,使得对话需要克服很多交流障碍。众多西方一流科学家参与了这场持续几十年的对话,达赖喇嘛和他精选的助手、翻译及喇嘛学者,和科学家一起做了出色的交流工作,其中之一就是马修·李卡德。有意思的是,这位西方人是作为东方佛学的代表参加对话的。他曾经也是一个有潜力的西方科学家,他懂当代科学前沿,熟悉现代科学的研究方法和规范,但是他的发言都是以一个佛教学者的身份,向曾经的西方科学家同行讲述东方佛学。
当西方的神经科学家和修练佛学冥想的喇嘛展开合作,观察和测量冥想修练(相当于汉人所说的禅修)对大脑可塑性的影响时,马修成为这些科研项目中最好的研究对象。由于文化障碍,修练冥想的藏人喇嘛在接受观察实验时有不少困难,科学家和喇嘛之间的配合很难,而马修本人修练佛教冥想已达到相当的深度,自己又理解科学实验的方法与理论,自然而然成为科学家的最好合作者。
角色的变换
马修虽然是尼泊尔的喇嘛,依然兴趣广泛,思维活跃,思考当代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深刻而富有慈悲心。他喜好摄影,出版的摄影集广得好评。他不断写作,出版了多部著作。他把写作出版的所有收入都用于慈善事业。
在他的著作中,有两部影响非常大。一部是他和他的法国哲学家父亲在一座寺院里对谈的记录,书名就叫《喇嘛和哲学家》。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父子俩都是思考型的人,互相知根知底。这是当代最为深刻的一场父子对谈。一边是当代西方哲学,另一边是东方佛学,他们互相对比观照,讨论了东西方两大文明传统的过去和未来。这本书很快被翻译成21种语言出版,可惜中国大陆的简体中文版不得不大幅度地删改,改得几乎面目全非才得以悄然付印。
另外一部著作也是对话体,是马修和越南裔的美国天文物理学家郑春淳(Trinh Xuan Thuan)有关当代物理学、宇宙学、天文学和佛教的对话,书名叫《量子和莲花》,量子代表当代科学,莲花代表佛学。精彩的是,出生在越南的东方人郑春淳在对话中谈的是当代西方科学,代表西方文明,而法国人马修·李卡德却代表东方佛学来和西方科学对话。
这两本书都采用对话体不是偶然的,达赖喇嘛曾多次说过,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关键词是"对话",而马修·李卡德似乎就是为东西方文明的对话而出现在喜马拉雅山里。


——原载《动向》杂志2015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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