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業
"怎麼啦?你怎麼啦?"妻子驚慌地搖著他的臂膀,任師傅從噩夢中醒來,墜崖般的惶恐讓他在睡夢中連連喊叫,驚醒了身旁人,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疲乏與無奈彌漫開來,翻來覆去昏沉沉似睡非睡受著煎熬。
第二天一早,任師傅照例騎車往工廠方向趕路,騎著騎著突然停下來,哎,已經下崗了,哪裏還有班可上啊?痛苦地垂下頭,慢慢把車支上,坐在路邊默默地想著心事。
那臺氣派的10米車床又浮現在眼前,彷佛相依相戀19年的情人,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說是企業改制,實為工廠關閉,工人離去後,機床和設備都將被陸續賣掉,昔日雄赳赳10米長的大車床會被大卸八塊嗎?它將被運到哪裏去呢?今後還有人會像他那樣精心地將它擦拭得一塵不染嗎?一想到再也不能站在那臺10米車床前,得心應手地加工出一件件鋥光瓦亮的零部件了,任師傅的心仿佛一下子被蟲子蛀空了。
好端端的國營大廠說散就散了,國家撥了4000萬元安置房費,結果分到工人手裏的還不到一半,其餘的錢都不翼而飛了。工廠的職工宿舍,在散夥前做了末次分配,最後一次分房啦,過這村再沒有這店,大家夥兒誰不急眼,你爭我搶明爭暗鬥有啥用呢,最後會耍手腕的人占了便宜,家裏明明已經有3、4套房,卻花錢疏通關系開出"無房戶"證明,硬是越過工齡幾十年一次也沒分過房的老職工們又霸占了一套房子,直把無房戶們氣得要吐血!
想到這兒,任師傅騎車找到一處公用電話,撥通了廠書記家的電話,"程書記嗎,我問問你,你明知某某家有3、4套住房,為什麼僅憑一張無房戶證明,就決定給他分房?""這——這——"書記大人一時語塞,任師傅的火頓時冒的老高,說:"這什麼這,你在家等著,我這就給你送烏龜過去!""不,不要,你留……"
任師傅更沒好氣了,"我已經在烏龜殼上刻上您的名字了,您要是不收下的話,我就把它掛在您家門上。"說到這兒,從來沒跟人耍過蠻橫的任師傅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他掛斷了電話。
程書記在廠裏掌管實權,分房等關系著職工切身利益的事都由他拍板。任師傅因老少三代擠於狹窄蝸居,多有不便,不得不央求程書記幫忙解決,程書記起初應承下來,後見任師傅只提交了分房申請,並未提交"謝物",態度就變了,任憑任師傅一趟趟懇求之下,他索性表態不管了,還聲言:"你就當改革開放把你給犧牲了,你老嶽母都快90了,也活不了幾年了,等她死了,你家的房不就寬敞了。"此話一出,激怒了最看重孝道的任師傅,拍桌子瞪眼睛跟程書記講理,書記自知理虧,叫來保安動武驅逐,把任師傅的胳膊都扭傷了。受傷後,任師傅到主管局告狀,機械局的領導閉而不見,找了多次都沒人管。
那天給程書記打完電話後,任師傅回到家,坐在凳子上默默發呆,妻子過來勸他:"啥事呀就這樣?夜裏大喊大叫把我都嚇醒了。"任師傅一聲不吭。孩子放學後,妻子對孩子說起夜裏喊叫的事,為緩解氣氛,妻子用開玩笑的口氣對孩子說:"快說說你爸,別胡思亂想了,半夜三更的也不許再喊了叫了的。不就是沒分到房嗎,又不是沒地方住。"任師傅騰地站起來,沖妻子嚷道:"這是我心中的痛,以後你不能再拿這說笑!"唬得妻子不敢吱聲了。
親戚聞訊趕來,勸止他去書記家,"算了,房子已經分完了,廠子已經關張了,你就算去了書記家,也沒人跟你講理,人家要是打110報警告你滋事,你反倒被動了。"就這樣,任師傅不得不吞下了難咽的苦果——領回可憐巴巴那點兒工齡買斷費,失業了。面對著比自己還早下崗四五年的妻子,和床上已將近九十歲已臥床多年不能自理的嶽母,還有那上高三的兒子,不知道今後的路在哪裏。
二、怒問
任師傅是我家居民樓的維修工,平素幹活認真,為人熱情,我找物業更換水管截門時,在他地下室工作間牆上看見書法家送給他的書法作品,還有書櫃中滿滿的藏書,頓生好奇。書法家墨寶書寫的,是任師傅自點內容、再請書法家寫成的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說到詩詞,任師傅興致勃勃地背誦起"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哦,這位老工人肚子裏的墨水不僅限於唐詩宋詞哦,看我驚訝的神態,他輕車熟路地從書櫃靠裏排的書中拿出一本《楚辭》,書已泛黃發脆,但保存的平整潔淨,任師傅略略一翻就打開《九歌》"禮魂"那頁,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解古代長江流域那個熱烈而隆重的頌神場面:人們聚集在一起,敲響歡快的鼓樂,邊跳舞邊傳遞著芬芳的鮮花,美麗的姑娘唱著悠揚舒緩的歌,表達著世世代代供奉神靈的虔誠心願。
任師傅的這份喜悅,透漏出對自由幸福生活的深切渴望。"您會背不少詩吧?"我問。任師傅告訴我,爸爸愛讀書看報,大舅在首都圖書館工作,二舅是語文教師,受家庭熏陶,自己從小就愛看書,經常到首都圖書館借書看,上中學時四大名著通讀過了,還喜歡唐詩宋詞,加上記性不錯,到現在不打磕巴能背上好幾百首。接著,他背了一首短詩"風吹星月暗,雨打葉落忙。江山空佇立,餘輝瘦影長。"這首小詩是他10年前寫的,20個字刻畫出這名老工人落寞的憂思。
後來碰上任師傅,又問起他過往的經曆。一來二去,我感覺這名老車工的經曆和覺悟,在5、60年代的國人中頗有代表性,就想寫他的故事。開篇說的是6年前任師傅離開工廠時的回憶,被迫下崗的痛苦,對一位敬崗愛業的中年人來說,失業之痛最是刻骨銘心,又隨著年齡的老去,這份痛楚愈發像陳釀的白酒般濃厚到肝腸寸斷。
前面說過2006年,任師傅聽了親戚的良言相勸,放棄上門找書記送烏龜、討說法,獨吞了下崗這枚難咽的苦果。到了2009年,失業的困窘和苦痛已經將他逼至絕境,這一天,忍無可忍的他撥通了北京市勞動保障局的電話,接聽者上來就問:"你告誰?"本打算壓著火、有話好好說的任師傅,一聽這話,准備好的耐心呼啦斷開,大聲回答:"告黨、告政府!"接聽者被震懾住了,支支吾吾不知所雲,任師傅說:"你要是不能解答我的問題,請把你的領導叫來。"
對這種要求,每位接話員早已司空見慣,對應有方,官氣重現地為領導的繁忙開拓一番,然後說:"你有什麼事對我說就行。"任師傅說:"我是下崗工人,在生產第一線兢兢業業為國家工作了近30年,憑什麼說讓我下崗就下崗,憑什麼讓我下崗後一沒錢、二沒房、三沒工作,四沒保障!"對方不緊不慢地說:"黨和國家一直關懷著工人,溫總理親自出面替農民工討薪。如果誰欠了你的錢,你告訴我,可以幫你催要。"
這句話如同火上澆油,任師傅氣不打一處來:"溫總理替農民工討薪?我倒要問問你:他是以什麼身份替農民工討薪?難道國務院總理的職責有替人討薪這一項嗎?欠薪的事多了去了,他討要的過來嗎?如果他整天替人討薪,總理的工作誰來幹?黨和國家憑什麼讓工人失去保障,憑什麼欠工人錢不給?居然還好意思讓國務院總理出面討薪?真是豈有此理!"
對方再次被任師傅的義正詞嚴震懾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能這、這樣亂說,你要相信黨,相信國家,起、起碼你得相信法律吧。"任師傅厲聲將他喝止:"亂說?相信?在對待下崗老工人一事上,黨何在?國家何在?政府何在、法律又何在?"
此話一出,對方徹底卡殼了。
三、足跡
任師傅1958年12月出生於北京一戶幹部家庭,正趕上抽風般的大躍進,父親是某區財政局的普通職員,書香門第出身的母親識文斷字,出任街道主任,那時街道幹部沒有工資收入。記得有一年春節前,父親因手頭拮據向單位上交了困難補助申請,大年初一中午單位領導來家裏探望,坐下後朝主婦發問:"大過年的,您給孩子們做什麼好吃的?"媽媽說:"這不,蒸了一點兒米飯、幾個饅頭,還花一塊錢買了4斤帶魚呢!"看到幾個孩子正圍坐著吃帶魚的饞樣兒,一看就知道這家好久沒見過葷腥了,領導不由得濕了眼睛,掏出10元錢遞給主婦,說"給孩子們買點年貨吧。"
媽媽用那錢買了花生瓜子,在任師傅記憶中,那是他童年過的最豐盛的一個年節。
說起自己從小住的那個小院,任師傅滿懷眷戀之情,小院共9戶人家,都是窮人,窮幫窮是中華傳統美德,那時的鄰裏關系特別融洽,互相幫襯著苦中有甜,院裏從來沒丟過東西。任師傅在那個小院一直住到20多歲。
他剛上小學一年級,就趕上文革爆發,動亂中跳過二年級,複課後直接蹦到三年級,初中三年加高中二年(文革期間三年高中被壓縮掉一年),整個上學期間沒學到多少文化,不是學工學農學軍,就是參加大批判,早請示晚匯報樣樣都跟著成年人照葫蘆畫瓢。
高中畢業後,毛澤東發起的插隊運動還在延續,他到京郊雙橋鹹寧候村插隊,幹了兩年農活,第一年的工分折合60元,第二年參加挖河,把腰累壞了,稍好後回村參加大田勞動,到年底結算了414元,這錢來得太不容易了,不舍得自己花,就給媽媽買了一臺12寸的黑白電視機。
1980年5月返城幹臨時工,父親希望他到自己工作的區財政局上班,可是當年機關福利比企業差,連子女醫藥費都不給報銷,月收入也趕不上工廠技術工人高,就不願意進機關。不久,軍工企業3501廠來招工,他報名參加了文化考試,考了語文數學,成績不錯,就進廠當了縫紉工,在軍工廠埋頭幹了六年。六年一直在流水線上加工軍服和軍大衣,連喝口水、上趟廁所的功夫都難得,只要離開一小會兒,活兒就會積壓一大堆,前頭催了後面催。
扛了六年有點兒扛不住了,跑去找父親的一個老鄉,老鄉聽說他願意當技術工人,自己有個關系戶是北京機械局的幹部,就介紹他去了機械局,借助這份關系,他挑選了離家不遠的、自己一直心儀的那家國營大企業。到工廠勞動科報到時,分管人員調配的幹部問他想幹什麼:"電工有技術又不太累,庫工輕松,你挑一個吧。"任師傅心裏明白,這兩種崗位沒有給力的關系是輪不上的,可一心想學過硬本領的他拒絕了美差,反問道:"什麼工種技術最強?""當然是車工、電焊工。""那麼請讓我幹車工吧。"就這樣,在26歲那年,任師傅終於如願以償,來到液壓車間開10米大車床,成為生產一線的技術工人。
四、自豪
車床中的佼佼者——10米大車床,用它加工超大零件,操作工人需要有良好的身體條件和過硬的技術水平,任師傅身高力大,幹活不惜力,被師父認准是個可塑之才。他師父姓曹,是70屆畢業生,因技術拔尖,在全廠第一個擁有了高級技工的頭銜。名師出高徒,任師傅沒等出師就能單頂,三年滿師時,曹師傅誇自己的徒弟:"小任肯學肯幹,比前幾個徒弟強的多!"出師後,每天獨自往大車床前一站,經常圍著好多人觀摩著、贊歎著,令他充滿喜悅與自豪。很快,任師傅也開始帶徒弟了,徒弟曾當眾誇道:"我師父開車床在全市,不,在全國都屬他最強!"
徒弟對他的不吝誇獎不是沒來由的,任師傅車出來的零件不僅精度高,光潔度強,還保持著多年無廢品的優異記錄。他請檢驗工驗收,檢驗工扭頭就走,回頭還撂了句話:"你的活還用檢查?"最可貴的是他肯用心鑽研,先後搞過多項發明革新,比如他加工大型機械裝備上的液壓油缸的關鍵部件——油缸軸,6、7米長、直徑100到120厘米的軸需要一刀車出來,精度要求很高,直徑相差不得超過20絲,加工時巨大的車床會有震動,很容易造成橢圓和粗紋,車床刀具很容易壞損,廢品率極高。任師傅用心琢磨後,頂著抗拒提出工藝上的改進,將油缸軸兩邊突起的堵和杆頭與裏軸分開單車,難題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合格率大大提高。改過工藝後,由於任師傅幹活細致,質量還是勝人一籌,別人一天能車10根,勞動定額也是這樣制定的,任師傅半天就能車好15根,且根根合格,能達到花6級光潔度,鋥光瓦亮,人見人誇。
五、思考
這種好心情沒能持續太久,工廠在管理制度上的弊病逐漸暴露,瓦解著工人的積極性。一是養了一大幫閑人,大量幹部和"以工代幹"浮在上面,人浮於事;二是生產線的工人比例過低,即便在車間,幹活的工人只有三分之一;三是靠關系占據清閑崗位的後勤人員拿的錢比一線工人還多。幹部們越來越懶得往車間跑了,廠長開口閉口愛說"美國廠長拿多少多少,比我多多了。"對工人的揮汗如雨視而不見。下面裏的幹部也愈發不講理,比如任師傅提出的那項"液壓軸缸工藝革新,工廠當做重大發明上報後獲了獎,卻被車間技術主任當個人成果領走了,連句話都沒有告知發明者任師傅,當初正是此人阻擾過這項技術革新的應用,領獎時居然忘了個一幹二淨!
任師傅說到這兒,激起我對那個車間技術主任公然剽竊的憤慨,任師傅說:"這種事太多了。"我問任師傅:"對於這些不平事,現在你又是怎麼看待的?"他對我說:"起初我以為是個別現象,後來慢慢體會到不是我一個人受到不公待遇,是國家體制、國家政策出了問題。"他又說:"我從小愛看書,於謙、李世民都是我敬佩的人。我一直堅持讀書,並開始思考現實問題,從個人得失的小圈子裏跳了出來。"
任師傅對我講起他崇敬的一位廠長:80年代,我們廠的生產形勢紅紅火火,當時的廠長名叫張文龍,非常能幹,對工人也好,大夏天他買來冰棍進車間送到我們工人手上,工人們很受感動。以前和以後的幹部都不如他,那些人有的說的好聽卻總是虧待一線工人,有的一年到頭幹脆連句人話都懶得說,遇上張廠長這樣的好廠長,工人的積極性受到鼓勵,產量產值猛勁上揚,收入也隨之提高,張廠長在任時給我們把工資翻了兩番!
任師傅惋惜這麼優秀的廠長,卻很快被棄用,機械局一紙調令把張廠長調到局裏。任師傅說:"再見到張廠長後,他說自己一到局裏就沒有實權了,被迫幹坐在辦公室裏打發日子,張廠長想不通,感歎道'我犯什麼錯誤了?'好不容易有個好廠長,卻落了這麼個下場,讓工人寒心呀。"
對於現在的農民工,任師傅對我說:"現在的農民工,和當年我們那些產業工人不一樣了,政治地位比不上,責任心和心氣也大不同。農民工迫於生活壓力,多數人除了辛辛苦苦把錢掙到手養家活口,其他的都顧不上了。""農民工和我們工人一樣,同樣受著不公平待遇,同樣是社會弱勢群體。不同的是,多數農民工進城,可以從頭幹起,實在適應不了還有條退路,家鄉有點地可種,有房子可住。而我們下崗工人則不同,很多人下崗時已經4,50歲了,整個青春都獻出去了,體力也比不過年輕人,下崗後的難處真是一言難盡。"
六、崗位
中國有多少下崗職工?有的說2000萬,有的說3000萬,權威部門公布的數據是:"1998年至2003年,國有企業累計下崗職工人數達2818萬。"看來2000萬絕對不足,任師傅是2005年下崗的,在那之前的兩年前已有2818萬人下崗。下崗職工,這個幾乎快要被社會遺忘的人群,"他們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卻承擔了完全不可能承受的代價。"
有個故事說: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夫妻相繼下崗,兒子正讀初中,這家人連維持基本的溫飽也成了大難題,每一筆額外的開支都可能讓這個家庭陷入窘困。一天,兒子告訴父母,學校要召開運動會,老師要求學生那一天都得穿運動鞋。可這個家連買一雙新鞋的錢一時間也湊不出來,吃飯時,妻子不斷抱怨著丈夫沒本事。丈夫埋頭吃飯,沉默不語,愛子心切的妻子仍舊埋怨著,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臺,一躍而下。
下崗後再就業,對有一技之長的技術工人來說看似不成問題,不都說"一技在身走遍天下"麼,事實並非如此。你想想,3000萬人下崗再就業,社會注定難以接納;像任師傅這種專業性強的技工,趕上國營企業多米諾倒牌的時代,哪裏有10米車床的大型設備讓他去操作呢?何況任師傅下崗時已經人過中年天過午,又有多少單位願意招收呢?
於是,任師傅下崗後不得已去做過小時工,去飯店當刷碗工,在路邊上擺過小書攤。小書攤的生意難做不說,還被人視為"社會渣子"遭受白眼,最悲催的要數城管的欺淩,有一次,任師傅的小書攤在城管隊員的呵斥聲中被掀翻了,人也被城管隊員追打後踢倒在地,圍觀者竟然無人施以援手。
下崗蹉跎了2年之後,任師傅才得到現在一個物業維修工的崗位。他通過親戚再求熟人,好不容易才謀到這份臨時性工作。眾所周知,臨時工處於社會最底層,幹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拿的卻是最少的錢,任師傅目前的崗位正是這樣,沒有節假日,沒有周末,一年365天都要上班。
七、敬業
任師傅現在工作的小環境與社會大環境差不多,其中的艱辛自不必說,但他珍惜失而複得的工作崗位,一如既往地敬崗愛業,整座塔樓160多戶居民的物業維修的擔子,全天候由他一人全部包攬,電工、水暖工、木工等一應維護管理工作,他都承擔下來,不管誰家出現問題他隨叫隨到,竭誠提供服務。
任師傅公私分明,嚴於律己,用他的話說是"不是自己的,一根釘子都不往家裏拿"。趕上物業維修所需的工具,如果維修站沒有,他能從自己家裏帶來的就不麻煩單位花錢再買;用戶家裏水龍頭漏水現象最常見,任師傅自己花錢買來水龍頭內易損的陶瓷片,花自家一點小錢為住戶節省下較多的開支。平日,他在樓道裏見到被居民淘汰的舊家具、舊報刊、紙箱等可回收的物品,總是通知看自行車的臨時工去賣。公家的東西從來不拿,別人的便宜從來不沾,是任師傅做人的原則。
我家也請過任師傅幾次,家裏跑水了,下水道堵塞了,都是任師傅幫著搞定的。我們這座樓的居民入住已經十多年,最初的老式水閥門鏽死根本擰不動了,樓裏發生水管斷裂漏水,因無法關閉閥門而大量噴水、房屋被淹的事時有發生。更換閥門是個很費力的活,過去的兩任維修工推了又推沒人肯管。任師傅來以後,告訴住戶去哪裏買,買什麼品牌的,然後幫著一戶戶地更換了新式水閥門,跑水被淹的鬧心事就被杜絕了。
八、思慮
說起改革開放前的工人狀況,也當過工人的我和任師傅的看法大致相同,都認為那時雖然工人被捧上"領導階級"的至高地位,看似被抬上雲端,其實是徒有虛名,拿我們工作過的國營大企業來說,一線工人掙的錢只夠維持基本生活的,大多數工人家庭省吃儉用還是難免入不敷出。
有個現象或許能說明這個問題,文革期間,每月15日廠裏發工資那天,一大早各班組都有排隊領工資的家屬和孩子們,蓋章領到錢後,孩子每每撒腿就往外跑,那是因為家裏等錢買米下鍋呢。那時廠裏設有互助會,發薪前的幾天,總有職工借錢買糧買菜,到年底發放困難補助時,標准為低於人均每月6元生活費的人家,才有資格在年關前獲得一點兒集體救助款。那時物價雖低,但每月6元生活費,低的也夠離譜的吧,這就是工人老大哥過去的實際經濟狀況。
後來隨著不正之風的加劇,收入不公的現象愈發明顯,後勤
崗位比一線工人實惠,連看門的勤雜工和看攤的庫工都比一線技工掙的多。特別是企業改制過程中的貪腐,有些單位演變到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任師傅所在的工廠,在遣散下崗工人時,按"在本單位的工齡,每年2300元;在外單位的工齡,每年2100元。"發放,按這個框框,即便30年工齡的老工人也只能分到6萬多買斷費被打發掉,這一點錢,把下崗工人苦幹的一生都給買斷了。
聊天時,任師傅向我推薦"長沙刁民"陳洪的博客。陳洪是一名下崗工人,2003年開始在網上發表文章。當年11月他在湖南政府網站給長沙市市長寫了一封署名"長沙刁民陳洪"的信,信中說"我們想自食其力,但也得有地方自食其力呀,床底下種不了稻,臥室裏養不得豬,街邊上擺不了攤,大街上跑不得車。公務員們,你們說我們吃什麼呀?少顧及點城市形象吧,能讓長沙市少一點窮人,就是你們最大的政績。"
陳洪還說:"從政之道,當先治官。官良民自善;官廉民自潔;官善民自安。要提高百姓素質,當先提高官員素質……"同為下崗工人,任師傅向我推薦陳洪的博客,說明在下崗工人心目中陳洪"刁"得在理,這樣的刁民多多益善。陳洪替下崗工人群體代言,才獲得了任師傅們的肯定。
任師傅最大的遺憾是在國營大企業工作幾十年,竟連一片瓦始終都沒能分上。任師傅的妻子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個,當年他倆搞對象時,女方父母相中他的厚道,提出讓他當上門女婿,結婚前,老兩口對親家說:"小任上門,我們會當親兒子待。"婚後,任師傅盡心幫助妻子伺候老兩口,直到為兩位老人養老送了終。
因為擠住在老丈人家,被工廠視為有房住而失去分房資格,下崗後又上哪裏解決住房難題呢?任師傅夫妻倆和23歲的兒子,至今依然住在41平米的老舊蝸居內,他和妻子最大的憂慮就是沒有能力幫兒子買房子。兒子大專畢業後,工作已經兩年了,正面臨找對象結婚的人生大事,可將來兒子結婚後,兩代四口人又要重演前輩人的窘困,還會有姑娘願意和公婆擠在這麼狹窄的空間嗎?這事讓任師傅一想起來就頭疼不已。
九、期盼
說起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因為沒房子不敢談對象,我不由得現出一臉愁容的樣子,為緩解氣氛,任師傅告訴我,他能不打磕巴地背誦幾百首歌詩詞歌賦呢。他打開地下室工作間那個老舊的書櫃,我看到上下幾層、每層分裏外兩排擺滿了書籍。任師傅輕車熟路地從靠裏面那排書中拿出一本屈原所著的《楚辭》,略略一翻就打開《九歌》"禮魂",興高采烈地背起來,又為我講解著古代那個熱烈而隆重的頌神場面……這時候,幸福的神采洋溢在任師傅的臉上,也使我暫時放下了對數不清的因無力解決住房困難的底層市民的悲憫。
我問任師傅:"對今後,您有什麼期盼呢?"他不暇思索地答道:"我不需要清官,我想要好的制度。"從一名老工人嘴裏聽到這句話,讓我感佩莫名,誰說工人不關心政治?任師傅這句話道出了民眾的心聲!
我和任師傅聊天結束前,我正欣賞著物業值班室牆上的書法作品,前面我說過,那是他請小區一位書法家按自己選擇的內容所寫的,是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任師傅說:"我特別喜歡這首詩,它體現了我的心境,不知道啥時候咱中國有了好制度,春風就能吹到這裏來了。"然後,他再一次說道:"我不需要清官,我需要好的社會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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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文章較長,看官辛苦了,謝謝您!
這篇采訪記完稿於2011年12月26日,同一天首發在博聯社、鳳凰博報、新浪網於向真的個人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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