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6日星期四

斯大林祭日:注目黑白之间的赫鲁晓夫

作者祭园守园人

五十五年前的今天,故乡小城长长的汽笛声中,童稚的我肃立在虔敬而哀痛的我们之中,老师们都戴着黑纱……

那是小蒋苏俄归来苦心经营过因而格外意识形态化的城市。按照布置,大街上,小巷中,单位里,所有的人们都必须在那凄厉的笛声中肃立、为“全世界无产阶级伟大导师”斯大林逝世而默哀。新世纪配图:亲信们陪斯大林在宫外散步,左起:米高杨,赫鲁晓夫,斯大林,马林科夫,贝利亚,莫洛托夫

也许不能说当年的“必须”之外,没有由衷的虔诚与自愿:那一天,林昭也为斯大林佩戴着白花。无法得知蒋经国五十五年前此时此刻心绪,却知道:江青在莫斯科郊外别墅一阵嚎啕之后,匆匆带了随待赶往克里姆林宫圆柱大厅,为斯大林守灵…….
而确然自知的记忆中,几乎就是从那个日子开始,取代了修女的手风琴原本对我童蒙的牵引的,就是《斯大林——毛泽东》的旋律所“符号着”的意识形态 威权了。当然,何仅于我——上下整整三代人,所有的理想与热爱、虔敬与悲哀,青春与碧血,思索与苦难,伴随着那天戴过黑纱的老师们一次次沉浮哀戚,伴随着 全民族一个个“我”淹没于又狂热又蒙昧的“我们”之中……所有这一切,无不与《斯大林—毛泽东》有关。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此时此刻,半个多世纪前那刻骨铭心的旋律、虔敬与哀思何在?

犹存的哀痛,与其说仍与斯大林—毛泽东有关,不如说是为着曾被铁腕牵引中沧桑的祖国、虚掷的青春,一代代人的迷茫和坎坷……

然而却正是今天,肃静的思绪里,竟是赫鲁晓夫黑白之间昂起又探出的头!

是啊,去年祭扫共青城耀邦墓回京,正逢叶利钦下葬莫斯科新圣女墓地,当墓群之中,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墓碑中间镶嵌着的赫鲁晓夫铜质头像(下图)在视屏上一掠而过,那一瞬,一种愿望多么强烈:

多想在一个这样的今天——在一个斯大林的祭日:
注目一次黑白之间的赫鲁晓夫昂起又探出的头;
面对一次赫鲁晓夫的中国文革观;
凝刻一次注目与面对之间的肃敬、遗憾与沧桑!

何况是这样的今天:

柬埔寨审着红;凤凰历史回首着斯大林七十年前的大清洗;普京在斯大林大清洗纪念地颤抖着;全世界却依然面对着农谢与乔森潘理想主义狂热的遁避与自辩——在穿透大清洗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五十二年之后!

更何况是这样的今天:

王蓉芬从德国传来了法国的林希翎大姐令人不安的身体近况;可是圣诞之夜,我还在遥对异国这样问候着呢:《林希翎大姐,您好!》;而林希翎五十年前从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所演绎出的中国故事,我还没有续完——那故事里燃烧着的北大、人大1957.自由圣火!

是的,赫鲁晓夫!连同黑白之间他那昂起的头颅!——遥在莫斯科新圣女墓地,可又怎能不在我今天肃静又灼痛的遥遥注目中?!

一种敬意!一阵灼痛!

——谁能否认,那黑白之间的目光,依然深邃地凝视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尤其在这样的今天——斯大林的第55个祭日!

无可争辩——

那是一颗沉沦中昂起又探出的头!

那是灼痛良知人类的目光!

原是农民的儿子、矿山的工人,却正是他,赫鲁晓夫——不是专家学者型的马林科夫,不是连妻子也被KLB着的莫洛托夫——从狂热拥载斯大林,到苏共二十大上揭露斯大林的血腥与个人崇拜,使大清洗的沉冤纷纷洗雪,让无数幸存者得以活着走出古格拉群岛……

正是他,结束了贝利亚长达十四年的KLB嗜血!
正是他,开始了与铁托集团的重新面对。
还是他,以和平共处的战略新思维,让人类避开核毁灭的劫难……

他统治的十年是苏联政治、经济、文化、生活氛围最宽松的时期,是尝试改革的时期,是席卷国际共运的战后大反思的时期。

也许还可以说,与《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一道走向诺贝尔文学奖的举世聚焦中的,除了索尔仁尼琴的仁心、睿思与挺直的脊梁,除了爱伦堡《解冻》中的俄罗斯早春,不也有赫鲁晓夫昂起又探出的头颅的影子吗?!

那人性的影子!
——赫鲁晓夫之白?!

然而,仅莫斯科大清洗中就被处决了四万人!很难相信当时身为莫斯科市委第一书记的赫鲁晓夫纯然的清白。

即使他那震惊了战后世界的秘密报告中,几半篇幅,都是以列宁来揭露、批判、反衬斯大林嗜血的罪恶。在列宁的体制与斯大林的嗜血之间逻辑、内在的那种必然, 一个个的“我”与个体生命尊严被阶级的“我们”所沙化或吞噬的那种必然,随意“创新”的无产阶级专政导致个人独裁的那种必然,是赫鲁晓夫与他的时代、他其 时所处的峰巅距离所看不到也不愿看到的。

即使在抨击斯大林崇拜的同时,赫鲁晓夫依然在维护斯大林对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等的迫害,依然在回避自身与领导集体当年盲从、热捧与缄默的历史责任……

而身为体制所锻造的党政首脑的赫鲁晓夫,出兵匈牙利,把马林科夫、莫洛托夫打成反党集团,与尼克松著名的厨房辩论,引发古巴导弹危机,在联合国大会上脱下皮鞋敲打的矿工雄风与大国沙文主义……

这一切凿凿铮铮:
头颅从沉沦中昂起与探出,自是难能,却必有限。赫鲁晓夫依然属于他固有的威权理念,属于他的冷战时代,属于理想主义光环无法掩饰、无法相容的斯拉夫民族利益!他人性底线上的修正,正是为了一种专制的永固。

这样的赫鲁晓夫,又依然属于黑色。

前苏联领导人逝世葬在红墙之下。反对斯大林的赫鲁晓夫生前坚持,他不愿意和红场上的斯大林埋葬在一起。为赫鲁晓夫设计墓碑的著名苏联画家、雕塑家涅伊兹维 斯内,在赫鲁晓夫当政时曾屡遭其痛詈——莫斯科美协成立30周年的展览会上,赫鲁晓夫甚至当众羞辱涅伊兹维斯内是同性恋者。率性的政治家与率真艺术家如此 互为水火,但豪爽的艺术家显然更在意苏联人民在斯大林铁腕下的苦难。当赫鲁晓夫的家人告诉涅伊兹维斯内请他雕刻塑像是赫鲁晓夫的遗愿时,涅伊兹维斯内慨然 应允,条件是:任何人不能干涉他的创作。

于是,整个世界、整个俄罗斯都惊叹与被雕者曾势不两立的雕刻家的黑白神思——
赫鲁晓夫铜质头像,探出于一块三米高两米宽的墓碑。墓碑由花岗石几何型交叉在一起,半是黑,半是白。

  那无言的黑白之间,是否——
半是呐喊,半是彷徨?
半是憧憬,半是迷茫?
半是懦夫,半是勇士?
半是拘守,半是前驱?
半是旧世界自觉的反叛者,半是新世界不自觉的“领跑者”?
半是炙手可热的风光、不可一世的跋扈,半是屈辱沉沦?
半是真伪莫辨;半是分明的人性脉络?
半是匆匆过客,半是与黑白墓碑永远同在世纪穿越?……,
毁誉参半、功过分明的象征!——正是这样的黑白之间,正是赫鲁晓夫那探出的人性,结束了整个世界、他的民族、国家与他自身一道匍匐膜拜其中的神话时代:斯大林时代!

不又在探问着未来的人类与人类的未来?

是啊,52年前那昂起又探出的人性,对于斯拉夫民族,对于拒绝普世价值的理想主义混沌世界,多么珍贵!

那种难以逾越的前驱性,又被斯大林主义战后的喧嚣、赫鲁晓夫当时的显赫、苏共在国际共运中的中心位置千百倍放大了。接踵与绵延的,不但秘密报告难成其为秘密,而且它必然引啸的政治洪波如此绵绵不绝,以致即使后斯大林时代直至当下,也余波难息!——

从波兹南,到布达佩斯;
从林希翎五十年前的激扬,到60年代的文革狂飙;
从布拉格之春,到阿富汗战争;
从印尼、古巴、越南风云,到南韩北朝的差距;
从柏林墙之倒、齐奥塞斯库夫妇的末日,到苏东之雪崩;
从波尔布特的猖獗,到农谢、乔森潘正在在审红法庭上展开的苍白与腥黑……
动荡的深处,是非人体制下人类对人性体制不可遏止的渴望!

遗憾的只是:接踵与绵延的这一切绝非赫鲁晓夫所料所愿。那是必然被动荡的世界同时证实的一种遗憾的凝滞。赫鲁晓夫毕竟属于他的时代与理念。当赫鲁晓夫突然 被置身于一位养老金领取者的卑微与苍凉,对动荡的深处他是本该有所体味、有所寄托或有所期待的。是一生的理念窒息着思考呢,还是幽禁的处境限制着勇气与视 野?晚年陈独秀换位思考终于穿透的那种体制见识,在长达180小时的赫鲁晓夫口述史录音中,并无所闻。

倒是大清洗七十年后,普京在大清洗纪念地凭吊的颤抖中,这样凝练、深刻、鲜明却感伤地表述出来:

“这样的悲剧在人类历史上曾反复上演,其原因是那些看似吸引人的空洞理想被置于人类的基本价值观——珍视生命、人权和自由之上。”


然而,却是在并非赫鲁晓夫所料所愿的意义上,逾时半个世纪的赫鲁晓夫与农谢、乔森潘之间——抨击斯大林的暴虐与为波尔布特嗜血辩护之间,那又一种黑白相对 中巨大的时代——人性的倒落差,是文明人类的遗憾,却又是文明人类的惊羡——惊羡从赫鲁晓夫到普京、从萨哈罗夫到索尔仁尼琴,他们所浸润、受教或不同层面 代表着的民族伟大人文传统,对于人类主流文明进程最有价值的奉献 。

也在这样的意义上,斯大林第55个祭日,黑白之间的数瓣心香,却是我们对赫鲁晓夫的怀念——也是我们对赫鲁晓夫文革人性关注的感念。

2008-3-5于北京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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