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1日星期四

洪耀南:尼泊爾民主拼圖還沒拚完就散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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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尼泊爾的歷史中觀照當前的動盪,很難不產生一種宿命感。暴動、抗爭、協商、破裂,彷彿一齣舊劇的無盡重演,歷史的腳本一再翻拍,只是角色和場景略有更替。對這個夾處中印之間、山河縱橫的小國而言,民主從來不是穩步推進的線性過程,而是一場制度幻覺與現實斷裂交織不斷的政治輪迴。

尼泊爾近代政體的演變可謂多次劇烈轉向,從軍政寡頭到君主立憲,從無黨派專制到多黨民主,再到毛派內戰與共和實驗,每一次轉型都帶著歷史的創傷與權力的深層拉扯。

1846年「科特政變」後,尼泊爾事實上落入拉納家族的長期專制統治,國王淪為傀儡,國政由首相世襲控制,國家亦實質淪為英國殖民勢力的邊陲附庸。直到1951年,大會黨聯手王室推翻拉納體制,國王特里布萬才重新奪回象徵性權威,開啟短暫的君主立憲試驗。然而,1959年首次民選政府尚未站穩腳步,即遭馬亨德拉國王以「維護穩定」為由強行解散。

接下來的三十年,尼泊爾陷入無黨派「潘查雅特體制」的虛假民主。政黨遭禁、王室集權,政治代議成為空殼,治理依賴地方菁英與階層網絡維繫,卻無法真正吸納下層社會。1980年代末,社會壓力逐漸累積成反撲能量,1990年的第一次「人民運動」終於迫使比蘭德拉國王讓步,重新開放政黨與選舉。但恢復民主並未帶來穩定,反而陷入政黨碎裂、內閣更替不斷的混亂局面,政治效能低下、經濟改革停滯,成為毛派武裝崛起的溫床。

1996年,「人民戰爭」正式開啟,毛派游擊隊與政府軍進入長達十年的內戰泥沼。

2001年的皇室血案進一步削弱王室正當性,王儲迪潘德拉殺害十餘名皇室成員後自戕,成為制度全面潰敗的象徵。而賈南德拉國王趁勢復辟,則如同專制的回光返照,不但無法回天,反而加速了王政的終結。

2006年第二次「人民運動」爆發,在國內壓力與印美干預下,王權徹底瓦解。

2008年,尼泊爾正式宣告成為聯邦民主共和國,一場被期待為「歷史轉捩點」的制度革命,在掌聲與疑慮中登場。

然而,民主的名目並未孕育出真正的共治機制。新誕生的共和制度從一開始就背負著深層的矛盾與妥協。王權雖亡,權力真空卻未填補,族群裂解(120多個族群)、政黨林立與地方主義迅速填補了原本中央集權留下的空位。聯邦制成為包裝政治協商的語彙,比例代表制的設計則放大了族群間的張力,導致國會癱瘓、施政失靈,選舉頻繁卻無穩定政府,民主看似落地,實則踟躕不前。

族群政治成為尼泊爾制度困局的核心。婆羅門與切特里等高種姓印裔族群長期壟斷國家資源與行政體系,在表面平權的制度下仍握有實權;而居於南方平原、與印度語言文化相近的馬德西人,則因長期遭排擠而反覆發起抗爭,要求政治代表權與省級自治;藏緬裔的山地民族——包括夏爾巴、塔芒、古隆與新亞人——雖在內戰期間被毛派動員,戰後卻依舊邊緣化,被政黨當作選舉籌碼,卻未真正納入治理核心。

在這樣的架構下,政黨操作族群認同,將政治動員視為權力分贓的工具,民主制度淪為競技場上的舞台布景,而非凝聚共識的制度設計。

治理困境更進一步削弱民主的實質意涵。政府無法維持持久內閣,總理頻繁更迭,政策朝令夕改。當自然災害如2015年大地震重創國土,或當疫情與糧荒來襲,政府的回應無力讓民眾失望至極。此時,國際NGO與外援組織反成實質上的「平行政府」,國家主權與治理能力形同虛設。

而地緣政治的角力,則讓尼泊爾在中印之間始終無法自主。中國透過「一帶一路」與基礎建設深入山區,印度則在語言、宗教與貿易依賴上緊緊掌控平原。每一次政權更替或政策轉向,都被兩大鄰國放大檢視,任何一方的過度傾斜都可能引發外交施壓與國內反彈,使國家政策難以自主,主權成為一場持續上演的幻覺。

進入2020年代,尼泊爾面臨三大風險同步擴張。其一,是經濟與財政壓力的不斷攀升。大型基礎建設債務逐步浮現,青年失業率持續攀高,抗爭與街頭動員幾乎成為常態。其二,是聯邦制度在落地過程中引發的治理摩擦,地方自治與中央權限界線模糊,資源分配不均導致治安真空與地方武裝勢力滋長。其三,則是地緣議題的高度敏感化。每一次邊界談判、通商協議或安全合作,稍有偏斜便可能牽動政局震盪。

在這樣一個高度碎裂、多元難整的政治現場中,尼泊爾的故事早已無法套用傳統的「民主進程」敘事。這不是一段從專制走向開放的光明歷程,而是一場制度幻覺與現實碰撞、改革語言與治理失靈不斷交錯的政治懸疑劇。
王權雖已落幕,真正的民主卻尚未抵達。制度設計固然更新,但文化結構依舊陳舊,族群裂痕依然深刻。在這個語言與信仰交錯、族群與地理分裂的共和國裡,所謂「民主」更多是一種遮蔽失能的政治語彙,而非解決治理難題的實質機制。
最終,尼泊爾所面對的並非制度技術的失誤,而是共識的缺席與國族想像的解體。民主拼圖尚未拼成,碎片已散滿地,等待的不是另一場選舉,而是一次真正結構性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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